《中国寓言·鹞雀赋》寓言赏析
鹞欲取雀。雀自言:“雀微贱, 身体些小, 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啖, 实不足饱。”鹞得雀言,初不敢语:“顷来坎坷, 资粮乏旅, 三日不食, 略思死鼠; 今日相得, 宁复置汝?”雀得鹞言,意甚怔营:“性命至重, 雀鼠贪生;君得一食,我命是倾。皇天降监, 贤者是听。”
鹞得雀言, 意甚怛惋。 当死毙雀, 头如果蒜, 不早首服,捩颈大唤,行人闻之, 莫不往观。雀得鹞言, 意甚不移,依一枣树,葱茏多剌; 目如擘椒,跳萧二翅,“我当死矣, 略无可避!”鹞乃置雀, 良久方去。
二雀相逢,似是公媪,相将入草,共上一树,仍叙始末,辛苦相语:“向者近出,为鹞所捕;赖我翻捷,体素便附, 说我辩语, 千条万句。欺恐舍长,令儿大怖。我之得免,复胜于兔。 自今徙意,莫复相妒。”
——《曹植集》
这是我国第一篇故事情节完整并采用拟人化手法的赋体寓言。它描写鸟类中强凌弱的现象,而重点描写弱者(雀)的情态。赋分三层。第一层写鹞雀对话,重点铺述雀的乞哀之词。鹞要吃雀, 雀哀告说:“我躯体很小,肌肉消瘦,你吃了我也填不饱肚子。”鹞子迟疑了一下说:“我近来不顺利,旅途缺粮,已经三天没吃东西、连死老鼠都想吃一点, 岂能放过你?”雀又哀告说:“你得到一顿美餐,我便要丢掉性命。皇天向下察看善恶,您这个贤德的人听听我的哀告吧。”第二层描写雀的可怜之态。它在死亡面前,转动着只有蒜头大小的脑袋,发出哀叫;眼睛圆睁, 充满恐怖,象擘开的花椒子;双翅不断颤抖(跳萧);身子缩在一棵多剌的枣树上,心想自己必死无疑了。它的哀告终于引起了鹞子的怜悯,鹞子经过良久的思想斗争,终于放掉雀儿飞走了。最后一层写了雀儿回家团聚的喜悦。“欺恐舍长,令儿大怖”八个字很费解,“舍长”可能是指鹞子,“儿”是古代俗文学中女子自称之词。那么,遇险的大概是只雌雀。它向雄雀叙述遇险始末,在庆幸之余,不免有些自吹,说自己行动机灵(翻捷),又说自己平素就言语敏捷(便附),因而通过“千条万句”的辩解使自己得免于难。 自吹的话,为悲惨遭遇增添了一些诙谐情调,抹上了一层喜剧色彩。
这篇赋的寓意是什么呢?它可能包含着作者的身世之感。曹操在世时,曹丕、 曹植兄弟间已有矛盾,各树党羽,暗中竞争;曹操曾一度想立曹植为太子,更引起曹丕忌恨。曹丕称帝后,接连两次发动对曹植的迫害,第一次几乎被判为“大辟”(杀头)罪, 由于母亲出面救护,曹丕才“舍而不诛”。为了保全性命,曹植曾一连上疏自责,乞哀告怜。其情景颇与被鹞子抓获的雀儿相似。但是,我们对这篇寓言赋的理解决不能停留在具体历史事件的索隐考证上。因为文学是通过个别而反映一般的。它反映了封建社会弱肉强食的现象,而且具有中国的民族特色。中国封建社会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度,在经济剥削与政治压迫的残酷舞台上笼罩着一层温情脉脉的纱幕;而且儒家所宣扬的“仁政”主张和“中庸”之道,是中国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因此,赋中的鹞子才有恻隐之心和赦免雀儿的举动,赋中的雀儿也只有哀告而无激烈的反抗行为。“自今徙意,莫复相妒”,意思是说, 自己从今以后要改变以往的态度,与鹞子不要互相忌恨。这是提倡国君与臣民之间要相互和解,孟子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便是这种主张。
曹植的诗赋历来评价极高,“粲溢古今,卓尔不群”(钟嵘《诗品》)。这篇赋更完全突破了汉赋堆砌、板滞的缺点,用通俗自然的语言描写鹞雀的对话与神态, 口吻逼肖,形神生动。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评论说:“植之词赋,《洛神》最著,虽有善言, 尚是追逐宋玉车后尘,未若此篇之开生面而破馀地也。”认为它在创造性方面超过了曹植的千古名作《洛神赋》 , 因为《洛神赋》还可取法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 而《鹞雀赋》则完全是别开生面之作。钱先生还认为, 它对后世影响很大,开了唐代敦煌俗赋《燕子赋》等的先河,并启后世小说的调侃法门。
汉代哲学著作《易林》“大有”之“萃”云:“雀行求食, 出门见鹞,颠蹶上下, 几无所处。”可能是《鹞雀赋》主要情节所本。汉魏时代, 佛教兴盛,佛经中寓言颇多,曹植钻研过佛经,《高僧传》甚至说“梵呗(作佛事的歌赞)之起,肇自陈思(曹植为陈思王)”,故吸收佛经动物寓言的拟人化手法写作此赋。赋中用语亦颇似译经语言,不同于曹植其他“词采华茂”的赋作。因此,个人以为《鹞雀赋》当是中印文化交流在寓言创作方面所结出的第一枚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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