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编者出的题目已经忘了,大约是要写一些上海战争中的印象。印象实在太多,现在就将两件自身遭遇的,使我永也不能忘记的印象写下来吧。
其一
二月十五,搭了载着某团体捐给十九路军兵士的军需品和食粮的运货汽车,从中山路到真如去。过了大杨桥,前面就没有连接的市廛,而只展开着随时点缀着土堆和池沼的耕地。因为那时来往的汽车很多,所以那条平时坐在汽车里会使你上下跳跃的交通路已经修铺得相当的平稳;汽车开足每小时40哩的速率,汽车夫已在溅着口沫地和坐在旁边的送货的办事员谈话。突然,离开我们的车子前面不到100码路的一辆红十字会汽车,好像前面碰到了一条土堤一般的停住,车上的五六个穿制服的职员,好像一盘豆子倒在地上一般的四散地望着两面的耕地乱闯。无疑,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于是我们的车子也很快的停了,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地躲在土堆和沟渠里面。飞机只有一只,飞得很低,在我们两辆汽车前后飞了一转,弃下了一捆白地蓝字的传单,很快地就曳着尾巴往东方飞去。大家透了口气,重新聚会拢来,汽车夫说,传单正丢在他的前面,不到两三丈路,假使这是炸弹,那就性命没了,他又说飞机师一共两个,掷传单的好像还在带笑地挥手。传单,在地上散很多,出于意料,这真是太出于意料了,在署名中央党部的写着“打倒抗命的十九路军”的传单之外,还夹着不少日本文的署名日本革命士兵委员会的宣言。很长,最少也有七八百字,最后的口号是:“掉转枪尖来刺死你真正的敌人”,“大胆地和中国的革命士兵握手”。有许多人看了发怔。
“怪了,东洋人里面也有这样的人?”
“而且是飞机师呢。”
可是汽车夫不服气地用袖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泥土,说:
“丢在这儿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东洋兵。”
“就是要使你知道呢,东洋人里面也有这样的人!”其他一个很快地讲。
其二
日子记不清了,是在爱文义路梅白克路口的一处伤兵医院。午后,淡淡的太阳斜射在靠街的玻璃窗上,义勇的,一个什么医学校的女生伏在矮矮的板桌上面,正在替一个诸暨口音的八十八师的打断踝骨的伤兵写信。
“唔,现在没有钱寄,一时也不能回来,……还有呢?”女学生催促一般地问。
伤兵望着银鱼一般的在纸上跃动的手,尽是呆了一般地傻笑。
“什么?挂了彩还笑?……你这人痴了?”女的被他看红了脸,鼓起了腮子说。
“天下真有这样白嫩的手!你看,我们手上都是蚕豆大小的趼。喂,老孔!”他喊着,“记得全家宅的那件事吗?”
被他叫做老孔的,脸上被纱布包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同是八十八师的士兵慢慢地将头动了一下,依旧没力地躺下去。
“在老孔挂彩之前三五天,我和他在全家宅拼命地想要夺一枝东洋兵的步枪,可是那东洋人凶得很,打死了还不放手。老孔捏了枪,我将他的手扳开来。对啦,他的手也和我们的一样。”
停了几秒钟,谁都不响,女学生怔怔地望着他的手。
“东洋兵大概也和我们一样的捏铁耙、捏斧头的吧。”另外一个伤兵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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