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啪”的一声剥开盐水卤花生的皮,花生煮的很轻,还有泥土的青味,就是这一颗颗花生,唱过多少次我和娘的离歌。
屋外传来锅铲扒锅时金属摩擦的声音,传来各家各户那个辛劳女人的吆喝声“赖子回来吃饭!”“墩子回家吃饭喽!”有狗吠深巷,有鸡犬相闻。
也有我们家。三人面对着坐在桌前,我还是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用手抠着不知道多少年的,早已油渍满满木质餐桌上的那个小坑,就是那个坑让我天天放不平自己的那一碗饭。娘仨捧起碗来,似乎这顿饭注定要在宁静中度过。直到娘将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把放凉了的药倒进碗里,手指粗糙关节突出但是干干净净。“咱娘俩给这茬花生收完,娘就去城里找点工做。你到时候好好看家,别忘了给菜园里那点菜浇水薅草,你奶身体不好,别叫你奶劳累,记着给你奶熬药。”我轻轻地把碗放在小坑上 。“嗯。”看着娘粗糙的手,我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我也想像别人家的小姑娘一样哭闹撒娇,也想不让自己娘出去。唉,看着端着药碗的奶奶,娘不容易,自己就别添乱了吧。
“把这茬花生收完”,我心里默默盘算着,也就四天时间了。
第一天,听到的是花生的根从土里被拽断时发出的噗噗呻吟。
第二天,听到的是掉在地上的花生被一个一个地捡起,扔在编织袋里哗啦哗啦的低泣。
第三天,听到的是花生磕在簸箕上的噼啪响声和女人们高亢的笑声,谈论八卦时的洪亮嗓门。
第四天,我尽一切可能,想把打花生的速度降慢降慢再降慢,可是最后一棵花生打在簸箕上的时刻还是来了。这是离歌最后的一个音节。
娘上车前,完全没有一个母亲要离开自己女儿时的不舍,脸上全是一个勤劳结实而淳朴的妇女的安静和生活带给她的镇定。我手里拎着一兜花生,泪珠啪的一声就砸在了袋子上,娘扭过来,看了一眼我的脸,接过花生“哭啥,娘就是收完地出去几天。”脚步坚定地踏上车,娘便坐在了最靠里的座位上,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娘轻轻地抹了抹眼。
“出去几天”,这几天可叫一个盼娘心切的姑娘好等了,门一响发现来的只是呼呼的风,灯一亮发现只是路人的手灯,我只能发奋的学习,娘在外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我上学。
此后的每一年,看见愈发饱满的花生,我就知道娘要回来了。
当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 ,娘挣的钱,紧紧巴巴的够奶奶看病,我心里对这份通知书的爱越深沉,娘这些年来的辛劳也在我心中越清晰。我又一次的抠着桌上的小坑看着娘的脸,看着几年前还没有的皱纹。不能再让娘劳累了,我把那个鲜红的通知书扔进了垃圾堆,又忍不住捡了回来,当我把那个小本子藏在床底时我以为这辈子都会和它无缘了。直到娘突然把这红色的本子放在我面前,仍然保持她所有镇定,“钱不够,咱借。”
“娘,我不想去了,我都这么大了,早就能去打工了。”家里很安静,除了我抠桌子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
娘摇摇头,走出了家门。一天过去了,娘披着夜色,手里攥着一本崭新的存折,“妮,咱好好上学吧,现在政策好了,学费不够可以贷款。妮,你趁着收花生前就动身吧,学校远,别耽搁了。”
和娘走的时候一样,天高高的。我仍是手里掂着兜花生,这花生仿佛是我的命我的魂,它是娘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八瓣结出来的果,是我和娘紧密的纽带,一年又一年为我和娘唱着离歌。
看着车窗外的娘,我的娘,小的时候,她在我身后步步紧跟,后来我学会走了,然后我学会跑了,可她却走得越来越慢了。当年那个面色红润的结实的妇女,忽然瘦小了许多,明天,以后还会更加苍老。多少年我总是盼啊盼,盼着花生熟了娘回来,如今收花生的日子还没到,可我却要走了,娘也会这样盼我吧。花生的绿苗还在地里,叶片圆圆的,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唱着,它们又为我和娘唱起了离歌。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一年又一年的风吹绿了一年又一年的花生苗,一年又一年的儿歌,唱出了我和娘一年又一年的离歌。
赵芳丽老师评语:文章借助花生之口唱出了“我”与“娘”的母女情深,描写细致入微,凸显了一个农村母亲的勤劳朴实,孩子的善良体贴。极具画面感,多次场景的转换成功地将读者带入到场景中,用平淡的语言,描写出了深厚的情感。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