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她还没想好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面前水杯摇摇晃晃,不是很稳。耳边是车轮和铁轨相互压轧的声音,频率稳定得让人心慌意乱,仿佛在嘲笑她的犹豫不决。
她是去云水村支教的大学生。本来去支教的还有一个,但在听说了支教条件的恶劣后放弃了,她是想先积累经验,有了这份支教的履历,总比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找工作强。
下火车,上汽车,山路曲曲折折,树木郁郁葱葱。村长站在路口,身形有些佝偻,满面堆笑,一口乡音,几句客套话,完全不是自己以前的生活环境,这种陌生让她无端生出距离感来,宿舍电压不稳定,头顶上的灯泡一会亮一会暗,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忽然变得那么安心,她暗暗告诫自己,就三个月,在这里待完就走。
第二天,村长带她去学校,一间草屋子,自己和的黄泥墙,墙根长草,外面是一片空地,孩子们有十几个,年龄从六岁到十来岁不等,挽着裤腿,脚上沾泥。眼神警惕地看她,像一匹匹随时都露出獠牙的小兽。孩子们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有点秃头,不住地搓着手,呵呵笑着,村长介绍说,这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姓罗,他们平时不忌口,喊罗锅,说着又逐一介绍孩子们,“这是王小虎,这是花儿,这个是小石头,哎,这孩子皮实得很,欠管教……”被他介绍的那孩子双手紧簒着衣角,没有抬头看她,她一愣,罗老师忙站出来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
她没说什么,以为自己人生地不熟,孩子们不敢和她玩。罗锅让她先听课,了解一下教学进度。
听课的过程乏善可陈,,无非是最简单的授课,罗锅是唯一的老师,几十个孩子坐在一间教室里,高木桌,长板凳,个子高的腿伸不下,个子矮的脚又够不着地。她一边听课一边观察孩子们,发现孩子们对她好奇是好奇,但都躲着她。偶尔视线撞上一两个,孩子们也会匆匆收回目光,不理会她嘴角友好的笑,她低头写字,胳膊被旁边的人碰了碰,一张纸条悄无声息的传了过来。
“老师,罗锅不让我们和你说话,为什么啊?”
她一愣,抬头看向讲台上昂首挺胸的罗锅,一时间惊了一下。
“老师,那你会给我们上课吗?”孩子看她不答话,以为有不能说的原因,换了个问题。
“会的”她写下。
字条传过去,那孩子看到回答松口气似的笑了。她看到孩子的表情,有些疑惑,写在纸上问“你们罗老师对你不好吗?”
那孩子看到后浑身一抖,缩了缩脖子:“挺好的”
她敛了心思,不动声色。
“王小虎!”讲台上的罗锅突然大声点名字,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他早就看见这人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五十三加三十九,得多少?”
等孩子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她才发现,王小虎就是那个刚刚跟她传纸条的那个学生。台下一片静默,王小虎的笔在草纸上划来划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瞥了一眼,乱七八糟的,鬼画符一般。她叹了口气,看来是不会了。
“两位数加法我教了几遍了,”台上的人显然没有她的好脾气,“你咋还是不会?你娘把你送到学校来干啥的,不是让你来天天偷懒睡觉的。你给我醒醒,天天脑子里都装点啥,啊?站后边把我刚讲的概念抄十遍,听见了没?”
班里大气也不敢出,她在最后一排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听课有些坐不住了,三番五次找罗锅,却每次都被他混过去。她觉得有些过分了,她是来支教的,不是来听课的,她天天坐在教室后面无所事事,整理的教案毫无用处,每天对着后墙发呆发呆再发呆,罗老师是整天把她当学生看待,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怕是这三个月结束了都不一定能站在讲台上。
她去找村长,村长大手一挥说,这事儿你找罗锅去,别扯我。她有些无奈,心里却对着罗锅的一番奇特举动冷笑“不就是怕我教得好,自己在学生心中的地位下降吗,至于吗?”
她想归想,终究是没说出口。
谁知第二天一早,门口被人放一块石头,她没看清,伸脚就踩。结果一晃,绊了一跤,人被送到了医院。她没想到,罗锅为了不让她上课,会在背后这样阴她。
结果出来,右腿腿骨骨折,要住院。一天下午,罗锅来看她。
医院的天台上,罗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突然问话,“罗老师,您为什么不想让我给学生们代课,我只来三个月,我只是想教给他们点东西,有那么难吗?”
罗锅沉默了,低着头看下面的车流鸣笛声不绝入耳,红色的尾灯排到老远,汇入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看了一会,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小时候想去当将军”。
“我小时候想当将军,总觉得将军在台上一站,威风的不行,能报名了,征兵处说我个子不够格,我伤心了很久……”罗锅的脸塌了下去,“还好我读过书,实在不行就回村里当了个老师,结果,我自己往讲台上一站,嘿,你别说,还真有点将军的感觉,”罗锅的眼睛眯了眯,自顾自地继续说,“学生们都对我好,我虽不济,但教个算术,识字什么的还绰绰有余。可是……可是去年也不知是打哪来的一个白老师,说是支教,让她代课,又是英式教育,又是美式教育,一会又是英美式教育,小石头他们喜欢的不得了……”
“可那个白老师就来了一个月,走的时候,小石头他们都舍不得……追着那公共汽车跑了十分钟,是在追不上了,之后一个多月魂不守舍的,我没人家那么高的教学水平,小石头他们茶不思饭不想的我看着心疼。你只待三个月,不能跟着他们一直教,终归是要走的,要不是为了那群傻孩子,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水平高教得好,你是不知道那孩子有多苦……半夜起来跑到我这,问我白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你叫我怎么跟他们说?……”说着说着,罗锅哽了哽,缓了口气,靠在了护栏上,“……真要命……。”
她听呆了,忘了回答。
三个月,她费尽心机想要代课,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给孩子们更新奇的事物,想到了怎么和他们打好关系,怎么和他们上课,怎么给他们惊喜,却从未考虑三个月后的事情,她和白老师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会因为她抛弃了他们而怨恨她吗?然后顺带着怨恨下一个来支教的老师?
三个月,她觉得短,别人却留恋着,像糖一样,一辈子都握在手里。断臂也可以不在乎。
罗锅疲惫地趴在栏杆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心,吐出一句话,“……求求你了,想想孩子们……”
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她选择听了三个月的课,做了三个月的助教,走的那天,她收拾了行李,却看见了孩子们排成一排送她,后面站着罗锅,跟来的时候一样。
“那个……孩子们想送送你,我也拦不住……你放心,我会认真教,”话说一半,小石头哇的一声哭开了,罗锅脸上一冷,“不准哭,谁哭我打谁。”但还是拦不住,孩子们开始都忍着,可后来忍不住了,一个个放开嗓子开始嚎。
她再也无力支撑,泪水顺着嘴角流进嘴里。
回城后,她凭着支教的经验在省重点当了老师,生活稳定,从当年那个小姑娘变成了优秀教师,偶尔会怀念一下孩子们,和那关心孩子却从来强硬的罗锅,某一天她突然想起,当时罗锅给她留了电话,是村长的,她忽然想打去听听罗锅的声音。
电话拨通,问了罗锅,她却愣住了。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大山传出来。
“罗老师……在山上背黄泥……要修墙……前天下雨……泥石流……没抢救过来……”
什么?她心里一空,孩子们怎么办?
两个星期后,云水村来了两位记者,村长满脸堆笑,带着记者来到了学校,她正在教孩子们认字,大家都沉默着,彼此心照不宣。
要合影,大家把讲台上的大凳子搬来,她坐在中间,正要照时,小石头在她身边突然开口:“还有罗锅呢!”她一愣,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忙活。最后,光影定格。照片上,两把凳子在最中间,一把上是她,另一把上放了一盆花,孩子们围在四周,看向镜头,天真又稚嫩。
她留在了云水村,继续她的执教生涯,她一生中有三次离别让她难忘,一次离家,一次离开了孩子们,最后一次则是离开省城,却回到了孩子们这里。
有离别,就会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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