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追求富贵而不择手段地投机钻营、攀龙附凤,是国人古已有之的陋习。然而,却有这样两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非但不屑于此道,而且将身居高位的亲属主动送上门来的富贵强行推出去,坚定地选择过属于自己的清贫本分的生活。这两位奇女子,就是北魏权宦苻承祖的“痴姨”杨氏和唐代名相狄仁杰的姨娘卢氏。
北魏阉宦苻承祖曾经显赫一时。《魏书·阉官列传》载:
苻承祖,略阳氐人也。因事为阉人,为文明太后所宠,自御厩令迁中部给事中、散骑常侍、辅国将军,赐爵略阳侯,兼典选部事,中部如故。转吏部尚书,仍领中部。高祖为造甲第,数临幸之。进爵略阳公,安南将军,加侍中,知都曹事。初太后以承祖居腹心之任,许以不死之诏。后承祖坐赃应死,高祖原之,削职禁锢在家,授悖义将军、佞浊子,月余遂死。
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苻承祖大红大紫之际,三亲六故纷纷前来,有索要官帽子的,有索求钱财的,有索要房屋田产的,不论是谁提出要求,苻承祖都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使得凡和他沾亲带故的,个个皆大欢喜,人人各得其所。
就在这些人腰紫衣金、吆五喝六地频繁出入京城、恣意享受的时候,苻承祖的姨娘杨氏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七绘声绘色地记载了杨氏与众不同的选择:
初,魏文明太后宠任宦者略阳苻承祖,官至侍中,知都曹事,赐以不死之诏。太后殂,承祖坐赃应死,魏主原之,削职禁锢于家,仍除悖义将军,封佞浊子,月余而卒。承祖方用事,亲姻争趋附以求利。其从母杨氏为姚氏妇独否,常谓承祖之母曰:“姊虽有一时之荣,不若妹有无忧之乐。”姊与之衣服,多不受;强与之,则曰:“我夫家世贫,美衣服使人不安。”不得已,或受而埋之。与之奴婢,则曰:“我家无食,不能饲也。”常著弊衣,自执劳苦。承祖遣车迎之,不肯起;强使人抱置车上,则大哭曰:“尔欲杀我!”由是苻氏内外号为“痴姨”。及承祖败,有司执其二姨至殿廷。其一姨伏法。帝见姚氏姨贫弊,特赦之。
古语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杨氏丈夫家贫穷,没有什么产业,杨氏遂和夫君一起过起了清贫的日子。时间一长,为人本分的夫妻二人便习惯了这种属于自己的清苦日子。外甥苻承祖发迹以后,沾亲带故的多得到了好处,摆脱了贫穷,杨氏却仍然像从前一样经常穿着破旧的衣服,整天自己干活,从来也不向外甥开口。姐姐劝她时,她总是说:“姐姐您虽然有一时之尊荣,可是不如妹子我有无忧无虑之欢乐。”姐姐心疼她,经常送些衣服给她,她总是不要;姐姐一定要强给时,她便说:“我丈夫家世代贫穷,穿上这好衣美服,总感到不自在。”姐姐送她奴婢,她便推却说:“我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养不起奴婢。”始终不肯接受别人的馈赠。苻承祖请母亲劝说姨娘,苻母随即把儿子的话转告给妹子。苻承祖派人前来迎接,杨氏便躺在炕上不起;来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将她弄到车上,杨氏便在车上大哭大喊:“你们想要杀我呀!”见杨氏如此之犟,不通人情,不可理喻,苻家的人便给她起了一个绰号——“痴姨”。
几年后,苻承祖因贪赃获罪,被削职禁锢在家,魏高祖还独出心裁地用“悖义将军”“佞浊子”的封号来羞辱他。苻承祖抑郁而死后,家人被杀戮,亲戚也受到了株连,一个姨娘被砍头,只有“痴姨”杨氏因一向不肯沾外甥光的故事人尽皆知,而得到了朝廷的特赦,幸免于难。不待说,在苻承祖案发后,杨氏没有受到牵连而得以独善其身,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在苻承祖大红大紫之际安于清贫绝不沾光的坚定选择。
狄仁杰是唐代名相,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杰出政治家。武则天称帝时期,狄仁杰全力辅佐女皇,为百姓们做了许多好事,赢得了女皇武则天的敬重。武则天晚年在究竟是立自己的侄儿为太子,还是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一事上左右反复,犹豫不决,狄仁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力劝武则天立其子庐陵王李显为太子。由于狄仁杰的坚持,武则天最后采纳了狄仁杰的建议。狄仁杰在关键时刻所发挥的特殊作用,对于武则天死后铲除武氏集团、再造李唐王朝,至为紧要。故而,在狄仁杰死后,随着李唐政权的巩固,对其评价也越来越高。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常年为国事操劳的狄仁杰同样有自己的那份亲情,同样想帮助一下自己的亲戚。《太平广记·妇人二》记载了狄仁杰和他不知名的卢氏堂姨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狄仁杰只是扮演了一个常人的角色,而他的姨娘卢氏却因这段掌故而获得了天下人永远的景仰。
狄仁杰之为相也,有卢氏堂姨居于午桥南别墅。姨止有一子,而未尝来都城亲戚家。仁杰每伏腊晦朔,修礼甚谨。常经雪后休假,仁杰因候卢姨安否。适表弟挟弓矢,携雉兔而来归,进膳于母,顾揖仁杰,意甚轻简。仁杰因启于姨曰:“某今为相,表弟有何乐从,愿悉力从其旨。”姨曰:“相自贵。尔姨止有一子,不欲令其事女主。”仁杰大惭而退。
上述记载动感强烈:狄仁杰利用休假之暇,前往长安城外午桥南边庄园看望卢姨,正赶上表弟腋下挟着弓箭手里拎着山雉野兔从外面回家。他进屋后就侍候母亲用饭,一面向旁边的狄仁杰随便地打招呼致意,并不把这位当朝宰相十分放在心上。仁杰心有感触,便向堂姨说:“我现在是朝廷宰相,表弟喜欢干什么,我一定尽力让他如愿以偿。”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只要姨娘点头同意,他便可以举荐表弟出仕做官。为官严谨的狄仁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不承想,卢姨听后并不领情,只是淡淡地回答说:“宰相的权势自然是极为显贵的。你姨只有这么个独生儿子,我可不想叫他去侍候女皇。”卢氏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这番话,令狄仁杰追悔莫及,无言以对,只得带着一肚子羞愧离去了。
从狄仁杰姨娘简短而又坚定的话语中,不难察觉这位民女憎爱分明的政治倾向性。太后武则天公然取代李唐王朝,建立大周帝国,自称女皇,在国人眼里的形象却是负面的。狄仁杰虽然贵为宰相,在卢氏眼里则不屑一顾。故而,她才直截了当地告诉狄仁杰说,他可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去服侍女皇武则天。宁可种田打猎,自食其力,也不愿意麻烦当权的外甥,更不愿意去做武则天的官员!卢氏如此旗帜鲜明的态度,自然会令狄仁杰心生愧疚,无言以对。故事虽然简短,含义却颇深刻,既含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含有“人穷志不穷”的气节操守问题。因为故事的一方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政治家,故事的情节发展又让这位大政治家羞愧莫名,因而就更有启人心智的价值。
苻承祖的“痴姨”杨氏和狄仁杰的姨娘卢氏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女,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皆有过与身份显赫的侄儿的不同寻常的交往,显然是不会青史留名的。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曾提出“得附骥尾而至千里”的观点,认为“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如果用这个观点来比附这两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奇女子,则大谬不然。不论是苻承祖也好,狄仁杰也罢,都曾在自己的姨娘面前相形见绌。
如果说狄仁杰的姨娘不肯沾侄儿的光有政治上的考量、不愿意让儿子服侍女主武则天的话,那么,苻承祖的“痴姨”不肯沾侄儿的光,则完全是出于本分人的真性情。“痴姨”并不懂多少政治,她不肯沾侄儿苻承祖的光,并不是因为厌恶北魏当权者,更不是预见到了苻承祖日后的悲剧下场,而是自己的天性使然,即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杨氏与众不同的可贵之处在于不起贪心,不存非分之想,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或许她并不知道黄石公的名言“香饵之下,必有死鱼”,也没听说过“偷得利而后有害,偷得乐而后有忧”。从史书的记载来看,杨氏似乎也不是一个知识女性,肚里没有多少墨水,她所坚守的仅仅是自己做人的本分,安于贫穷。
后人之所以看重并大加渲染上述两个典故,显系“物以稀为贵”使然。在物欲横流的污浊社会中,“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观价值观的严重扭曲导致了对诸多病态现象的见怪不怪。譬如,苻承祖“痴姨”厌恶裙带风之所为,原本是正常不过的选择,在世人的眼里却被视为痴呆,视为缺心眼。为了将严重颠倒了的是非价值观念重新颠倒过来,古人好不容易发现了近乎凤毛麟角的上述掌故,自然会不遗余力地进行正面宣传。
老子有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在富贵名利的诱惑面前,能否把持得住,究竟作何取舍,苻承祖的“痴姨”杨氏和狄仁杰姨娘的典故,穿越时空而出现在人们面前,对于人们的思考选择,依然具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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