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和朱由检
“自古艰难唯一死”,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也是如此。历代亡国之君在国家灭亡之际,都必须直面一个极其艰难而痛苦的抉择:究竟何去何从?在亡国之君的众多选择之中,南朝梁元帝萧绎和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所选择的疯狂行径既令人发指,又漫画般地图解了爱恨情仇的诡异逆转。
萧绎,梁武帝萧衍第七子,从小便对书籍有惊人的嗜好,长大后仍然好学不倦,史称他“博总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冠绝一时”。在其兄长简文帝萧纲死于侯景之乱后,萧绎继位,史称梁元帝。做了皇帝以后,萧绎也未改变对书籍的嗜好。《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五载:
世祖性好书,常令左右读书,昼夜不绝,虽熟睡,卷犹不释,或差误及欺之,帝辄惊寤。作文章,援笔立就。常言:“我韬于文士,愧于武夫。”论者以为得言。
萧绎颇具文学才华,统兵打仗却是外行。梁承圣三年(554年),西魏军队大举南犯,情势险恶,萧绎在巡视城防、提振士气之时,居然还有心情吟诗:
庚子,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等筑垒于马头,遥为声援。是夜,帝巡城,犹口占为诗,群臣亦有和者。帝裂帛为书,趣王僧辩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壬寅,还宫;癸卯,出长沙寺。戊申,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开门出战,皆败还。己酉,帝移居天居寺;癸丑,移居长沙寺。朱买臣按剑进曰:“唯斩宗懔、黄罗汉,可以谢天下!”帝曰:“曩实吾意,宗、黄何罪!”二人退入众中。
其时,南梁太尉、车骑大将军王僧辩统兵在外,萧绎日夜盼望他率军前来救驾解围,故而裂帛为书,催促王僧辩:“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萧绎的吟诗之举于战事全然无补,望眼欲穿不见援军前来,守军又抵挡不住西魏军队的攻城之势,萧绎心中已经彻底绝望。城破之日,他所想的不是逃命,以求来日东山再起,而是躲进皇宫的东阁竹殿,命人把自己多年珍藏的古今十四万卷图书全部付之一炬。十四万卷图书焚烧起来时,熊熊烈火颇为壮观,萧绎长叹一声,便纵身要跳进火中。宫中的侍卫见状,急忙拼命将他拦住。气愤已极的萧绎又用宝剑砍柱子,直至将宝剑砍断。萧绎这才停了下来,喘息着说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随后便下令撰写降文,向西魏的军队投降。
爱书如命的萧绎竟然会下令焚书,有人对此疑惑不解,便问他为何要这么做。萧绎悲怆地回答说:
“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萧绎在国破之时下令焚烧他所珍藏的十四万卷图书,烧毁的诚然是图书,同时也是他对人生的全部希望,是他选择死亡后的彻底疯狂。此时的萧绎只想与他所钟爱的图书一同毁灭,一同走向彼岸世界。爱书如命的萧绎下令焚烧自己珍藏的全部图书,看似反常,却并不难理解,乃是他作为失败者彻底绝望之余的最后宣泄。
朱由检,明光宗朱常洛第五子。明天启七年(1627年),熹宗朱由校去世。因朱由校无子嗣,五弟朱由检继位为君,史称思宗,又称庄烈帝、庄烈愍皇帝。
朱由检继位时,明王朝已然是一个难以收拾的破烂摊子:首先是政治腐败,朝中大权把持在权阉魏忠贤手中,黄钟毁弃,瓦鉴雷鸣,小人日进,贤者日退,朝堂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其次是民不聊生,由于吏治腐败达于极限,各级官吏贪污贿赂的重负全部转嫁到了百姓身上,加之赋税沉重,国库空虚,连年闹灾荒,平民百姓欲求温饱已成痴心妄想;第三是战乱频仍,既有以来自东北满清族为主的边患,又有内地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内忧外患携手而至,使得明王朝迅速进入了奄奄一息的垂暮之年,任尔即便有旷世奇才,亦难以有所作为。
朱由检即位以后,很快采取断然措施,处置了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魏忠贤被迫自缢而死,“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俱伏诛”。崇祯元年春正月,为平民愤,下诏“戮魏忠贤及其党崔呈秀尸”,随后又对被魏忠贤陷害冤死的忠良们给予平反昭雪,同时重用袁崇焕等一批武将,抗御清兵侵扰,国家似乎呈现了些许多云转晴的迹象。不过,朱由检生性多疑猜忌,继续派遣亲信宦官充当监军。崇祯二年秋八月,朱由检听信谗言,下令将抗清名将袁崇焕逮捕入狱,并于次年八月在北京菜市口将袁崇焕凌迟处死。
与此同时,国内各地因连年灾荒,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流民们纷纷投到了李自成、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队伍中。朱由检绞尽脑汁,派出多支队伍进行围剿,结果愈是围剿,起义大军愈是发展壮大,明军几乎全部投入到了与起义队伍的战斗之中,但得到贫苦民众拥护的起义大军兵源充足,明军愈来愈不是对手。崇祯十七年春正月,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国号大顺,改元为永昌。而后,李自成亲自统率大军由陕西出发,直指北京,义军到处,所向披靡,很快便兵临北京城下。而另一支义军首领张献忠见李自成业已称王建国,也不甘落后,遂在成都登位,建立了大西王国。
《明史·庄烈帝本纪》简约地记载了朱由检在国破家亡时的凄苦心境和艰难抉择:
十七年春正月庚寅朔,大风霾,凤阳地震……是月,张献忠入四川。二月辛酉,李自成陷汾州,别贼陷怀庆。丙寅,陷太原,执晋王求桂,巡抚都御史蔡懋德等死之。壬申,下诏罪己。癸酉,潞安陷。乙亥,议京师城守。李自成攻代州,总兵官周遇吉力战,食尽,退守宁武关。丁丑,贼别将陷固关,犯畿南。己卯,遣内臣高起潜、杜勋等十人监视诸边及近畿要害。壬午,真定知府丘茂华杀总督侍郎徐标,檄所属降贼。甲申,贼至彰德,赵王常溲降。丁亥,诏天下勤王。命廷臣上战守事宜。左都御史李邦华、右庶子李明睿请南迁及太子抚军江南,皆不许。戊子,陈演致仕。李自成陷宁武,周遇吉力战死之。三月庚寅,贼至大同,总兵官姜瑰降贼,代王传齐遇害,巡抚都御史卫景瑗被执,自缢死。辛卯,李建泰疏请南迁。壬辰,召廷臣于平台,示建泰疏,曰:“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李邦华等复请太子抚军南京,不听。蒋德璟致仕。癸巳,封总兵官吴三桂、左良玉、唐通、黄得功俱为伯。甲午,征诸镇兵入援。乙未,总兵官唐通入卫,命偕内臣杜之秩守居庸关。戊戌,太监王承恩提督城守。己亥,李自成至宣府,监视太监杜勋降,巡抚都御史朱之冯等死之。癸卯,唐通、杜之秩降于自成,贼遂入关。甲辰,陷昌平。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在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兵临城下之前,朱由检本来是有机会逃跑南迁的,他却坚持“国君死社稷”的信念而不肯离京南迁,故而才有了后来的煤山自尽悲剧。换言之,朱由检原本可以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的,却坚定地选择了死。
《纲鉴易知录·明纪》记载了朱由检临死之前的疯狂:
京城危在旦夕之际,朱由检的亲信太监曹化淳见大势已去,便大开彰义门献城投降了。内城失陷后,朝中的文武大臣已作鸟兽散,朱由检在皇宫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守卫皇宫的皇家卫队也纷纷逃命,朱由检想要传呼的官员,皆已杳无踪影。凄苦万分的朱由检只得和仍留在身边的贴身太监王承恩一道登上万岁山,眺望京城,只见烽火烛天,哭声遍地。朱由检在山顶徘徊了一会儿,又返回乾清宫,提起朱笔写了一道给内阁大臣的圣旨:“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来辅东宫。”然后让内侍扶其来到暖阁,连喝了几杯苦酒,叹息着自言自语地说:“苦我民尔!”
朱由检此时死志已决。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怆,将太子朱慈烺和永王朱慈炯、定王朱慈炤等几个儿子送给外戚周、田二家照顾,然后对周皇后说道:“大事去矣。”一语未竟,二人泪眼模糊,宫人皆失声痛哭。朱由检止住泣哭,挥手让宫人各自逃生。周皇后面对着朱由检拜了一拜,说道:“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说完便自尽而死。这时,朱由检又把他最为心爱的年仅十五岁的小公主召来,叹息着对她说:“尔何生我家?”就在女儿望着他痛哭之际,朱由检以左袖掩面,右手挥剑砍向小公主,砍断了小公主的左臂,小公主当即昏死过去,朱由检的手惊颤不止,未能再砍下去。随后,他又命令袁贵妃自尽。袁贵妃上吊绳带系了很长时间,大概是由于用力挣扎的缘故,居然没有死成又苏醒过来了,愤怒的朱由检便拔剑将其砍死,又刺杀了几名嫔妃。
一通疯狂的渲泄之后,朱由检才想到保命要紧,于是和太监王承恩一起,“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枪,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施矢石相向。时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帝御前殿,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遂仍回南宫,登万岁山之寿皇亭自经。”
朱由检临死前演出的这一幕,很有几分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名著里的骑士堂吉·诃德的气质,这位可怜的明代皇帝在内城转了一夜也未能逃脱一死,最后吊死在煤山之上。与他陪葬的,惟有老奴太监王承恩一人。
在无可奈何的国家灭亡面前,梁元帝萧绎和明庄烈帝朱由检不仅同样选择了死,而且同样表现出了歇斯底里的疯狂。萧绎的疯狂是焚烧珍藏的十四万卷图书,朱由检的疯狂则是砍杀爱女、嫔妃。在自己生命结束前夕毁灭自己的最爱,只能说明他们的极度自私偏执。如此自私偏执愚昧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做了一国之君,思量起来真是封建专制的悲哀,真是天下善良百姓芸芸众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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