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东晋刘牢之,人们首先会联想到他的反复无常,“一人而三反”既是他的人生轨迹,也是他留给后人的人生警示;提到隋末唐初刘黑闼,人们可能不太熟悉,对他有所了解之人则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位草莽英雄的临终喟叹:“我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所误至此。”
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人。曾祖父刘羲在西晋时“以善射事武帝,历北地、雁门太守”。父亲刘建“有武干,为征虏将军”。太元初年,谢玄北镇广陵,刘牢之以勇武骁猛被征选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敌人畏之”。后以军功迁鹰扬将军、广陵相。复迁龙骧将军、彭城内史,以功赐爵武冈县男,食邑五百户。
读《晋书·刘牢之列传》,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赫赫军功,而是他曾经先后三次选择背叛。
刘牢之第一次背叛的是一直视他为亲信的国舅爷王恭。
王恭在晋孝武帝时深受倚重,被孝武帝视为国之藩屏,任命为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州晋陵诸军事、兖青二州刺史,假节,平北将军(后自请改号为前将军),镇守京口。孝武帝死后,王恭因与执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所宠昵的王国宝不和,矛盾不断升级,便拉着桓玄、殷仲堪等地方实力派结成同盟,自为盟主,“抗表京师”,率兵向京城进发,要求效法前人,“清君侧之恶”。执政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怯于王恭的声势,只得允其所请,下令诛杀了王国宝等人。
王恭镇守京口以后,刘牢之被任命为府司马,领南彭城内史,加辅国将军。刘牢之击败王廞之后,又兼任晋陵太守。王恭虽将刘牢之视为亲信,委以重任,但总把刘牢之当作行阵武将看待,“礼之甚薄”。刘牢之自命不凡,见王恭一贯不尊重他,便产生了怨恨情绪。司马道子的世子司马元显官居侍中、征虏将军,发现刘牢之对王恭抱有积怨,便派遣庐江太守高素前往游说。高素采用封官许愿的老套路,应允刘牢之反叛王恭之后,“当即其位号”。早对王恭心怀怨恨的刘牢之怦然心动,立马决定背叛王恭,投靠司马父子。王恭的帅府参军何澹之侦知刘牢之阴谋叛变后,马上报告了王恭,并建议迅速采取行动。但是王恭却不肯相信,反而设宴相请刘牢之,与其结为兄弟,并将精锐人马等悉数交给刘牢之指挥。刘牢之在酒足饭饱离开王府回到驻地后,便进行部署率众突袭。王恭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在逃跑途中被俘,随即送了性命。王恭的鲜血涂染了刘牢之的红顶子,刘牢之遂得以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州晋陵诸军事。
刘牢之第二次背叛的是尚书令司马元显。
除掉王恭后,司马元显乘乃父司马道子患病之机,奏请天子解除了司马道子的司徒和扬州刺史之职,由他出任扬州刺史。随后,朝廷又加封司马元显录尚书事。司马道子一气之下,索性将朝中政事一概委之于儿子司马元显,自己只作“长夜之饮”。身处高位的司马元显很快便飘飘然忘乎所以,“由是自谓无敌天下,故骄侈日增”。在朝野内外的交相吹捧中,晋安帝司马德宗又以司马元显为朝廷立有大功之名,加其生母刘氏为会稽王夫人并赐“金章紫绶”。司马元显更加得意忘形,暗示礼官下议,“称己德隆望重,既录百揆,内外群僚皆应尽敬”,“于是公卿皆拜”。不久,司马元显又迁任尚书令。
未几,后将军、荆州刺史桓玄打着为王恭申冤、请诛司马元显的旗号率军东进,兵临近畿。司马元显奉命征讨桓玄,以刘牢之前锋。谋士法顺提醒说:“事之济不,继在前军,而牢之反覆,万一有变,则祸败立至。”(《晋书·简文三子列传》)并建议除掉刘牢之:“观牢之颜色,必贰于我,未若召入杀之。不尔,败人大事。”(《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二)司马元显却不以为然,认为只有刘牢之才可以抵挡桓玄,既不同意换掉前锋,更不同意除掉刘牢之。尽管司马元显对其信任有加,刘牢之却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一来他担心难以制服后将军、荆州刺史桓玄,二来担心平定桓玄之后功盖天下,“必不为元显所容”,因而在军事上采取守势,不与桓玄交战。桓玄深知刘牢之是个不可小觑的将才,便派遣谋士何穆前来游说刘牢之。何穆用历史上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先例劝刘牢之识时达务,与桓玄联手共谋富贵。听了何穆的游说之词后,刘牢之权衡利弊,再次怦然心动,“乃颇纳何穆,遣使与玄交通”。(《晋书·刘牢之列传》)由于刘牢之阵前倒戈,司马元显只能徒唤奈何,兵败之后,被桓玄诛杀于市,乃父司马道子也受其牵连,被流放到安成郡。
刘牢之第三次背叛的是曾经倾覆东晋王朝的权臣桓玄。
桓玄是桓温之子,父子二人皆是东晋王朝的权臣,对司马氏的天下形成了极大的危害。桓玄从小深受桓温的喜爱,桓温临终前,遗命年方七岁的桓玄为世子,“袭爵南郡公”。隆安初年,晋安帝司马德宗任命桓玄督交广二州、建威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玄受命不行”。王恭死后,桓玄牵头为王恭鸣不平。在劝降刘牢之、诛杀司马元显以后,桓玄实际掌握了东晋王朝的军国大权,矫诏自封为“总百揆,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州刺史,又加假黄钺、羽葆鼓吹、班剑二十人,置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甲杖二百人上殿”。此后,桓玄又让出丞相一职,“自署太尉、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又加衮冕之服,绿绶,增班剑为六十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奏不名”。
刘牢之在桓玄眼里,不过是一块敲门砖。在司马元显伏诛后,桓玄便下令“以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刘牢之意识到这是对自己不信任,曾叹息着说道:“始尔,便夺我兵,祸将至矣!”当时桓玄刚到京师,住在相府里,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劝其父突袭桓玄。刘牢之犹豫不决,而“移屯班渎”,将北奔广陵,打算占领长江以北,和桓玄相抗衡。当刘牢之召集部众商议时,参军刘袭直言不讳地表示反对。刘袭说:“事不可者莫大于反,而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复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而在召集部众商讨大计前,刘牢之已经遣其子刘敬宣回京口接家眷,到了预定的日期刘敬宣却没有回来,刘牢之便认为儿子已为参军刘袭所杀,绝望之中的他便上吊自杀了。等到刘敬宣回来时,刘牢之已成隔世之人。
虽然王恭、司马元显、桓玄都不是什么善茬,但刘牢之竟然“一人而三反”,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刘黑闼,贝州漳南人,史称其“无赖,嗜酒,好博弈,不治产业,父兄患之”。刘黑闼与窦建德同乡,二人“少相友善”。隋末天下大乱,刘黑闼先是跟随郝孝德做强盗营生,后来投到李密门下,做了裨将。李密被王世充所败时,刘黑闼做了俘虏,王世充闻知刘黑闼是一员猛将,便任命他为骑将。因为看不起王世充的为人,刘黑闼旋即脱离王世充,改投到自称夏王的老友窦建德门下,被任为将军,封汉东郡公。待到窦建德失败以后,刘黑闼潜回家乡漳南藏匿起来,“杜门不出”。(《旧唐书·刘黑闼列传》)
潜藏的刘黑闼后来再度出山,缘于一个偶然。窦建德的部下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在窦建德失败后皆投降了唐军,仍受命在原地驻扎。不久,唐高祖李渊下令征调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将领到长安去,范愿、高雅贤等心中恐慌,认为李渊意图将他们诳骗到长安诛杀之,于是决定起兵造反。他们先请术士占卜,占卜的结果是由刘姓的人牵头主吉。于是,他们便赶到漳南,延请窦建德旧将漳南人刘雅出山。刘雅不愿意再出去打拼,便一口回绝,这几人恼羞成怒,竟结果了刘雅的性命。这时候,范愿想起了刘黑闼,便对众人说道:“汉东公刘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于士卒。吾久常闻刘氏当有王者,今举大事,欲收夏王之众,非其人莫可。”高雅贤一行人等遂登门造访刘黑闼。不甘寂寞的刘黑闼听高雅贤说明来意之后,为之大悦,便答应下来,并让家人“杀牛会众,举兵得百余人,袭破漳南县”。官军赶来征讨时,又接连被刘黑闼打败。
刘黑闼东山再起的消息不胫而走,窦建德的旧部纷纷来归,部队很快发展到二千多人。唐武德四年(621年)七月,刘黑闼设坛于漳南,祭奠窦建德,自号大将军,公然打出了造反的旗帜。刘黑闼的军队节节胜利,先是大败前来进犯的淮安王李神通率领的唐军,接着在赵、魏之地上接连进击,部队迅速扩大到数万人。唐黎州总管李世勣引兵与刘黑闼交锋,结果被迫弃城而逃。刘黑闼又与北方的突厥人结为联盟,不到半年时间,便重新占领了当年窦建德的地盘。兖州义军徐圆朗又“举齐、兖之地以附黑闼”,一时之间,刘黑闼的事业如火如荼,“其势益涨”。唐武德五年正月,刘黑闼于攻破相州后自称汉东王,建元天造,以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定都于洺州,“又引建德时文武悉复本位”。
刘黑闼势力的迅速壮大,已经成为李唐王朝的劲敌,高祖李渊只得派秦王李世民统率大军前来征讨。经过几个月的恶战,刘黑闼所部惨败,李世民收复了太行山以东地区,刘黑闼率残部向北逃窜进入突厥人的地盘。
武德五年六月,刘黑闼率领从突厥借来的兵马大举进攻魏、赵之地。胡兵至完州,唐高祖派遣淮阳王李道玄前往征讨,又为刘黑闼所败,连李道玄本人也死于战场。“由是河北诸州尽叛,又降于黑闼,旬日间悉复故城,复都洺州。”十一月,齐王李元吉率军前来,慑于刘黑闼声势而不敢前进。高祖李渊又派遣皇太子李建成率大军进讨,才扭转战局。武德六年春二月,唐军大败刘黑闼于馆陶,刘黑闼引领残部向北退却,到达饶阳时,随行人马仅剩百余人。
饶阳刺史诸葛德威本是刘黑闼所委任的官吏。刘黑闼来到城下时,诸葛德威马上出城迎接,请刘黑闼入城。刘黑闼多年征战,极为警觉,当即拒绝了诸葛德威的邀请,不肯入城。诸葛德威“涕注固请”,刘黑闼见其一片至诚,才答应入城。入城之后,刘黑闼带来的人马首先进食。这群饥饿已极的人马尚未吃饱,诸葛德威已然变脸,下令把刘黑闼抓了起来,并将刘黑闼送到了唐太子李建成的营中。很快,刘黑闼和其弟刘十善一起在洺州被斩首。临刑之际,刘黑闼回首前尘往事,不由得叹息道:“我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所误至此。”(《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
刘牢之和刘黑闼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主儿,都是乱世中的亡命之徒。刘牢之以见利忘义、背主求荣为能事,“一人而三反”,聪明反被聪明误,留给后人的教训弥足珍贵。如果刘牢之懂得知足常乐的哲理,就不会有接连三次背叛的抉择,也不会有后来的绝望自尽。可惜,他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草根出身的刘黑闼显然是不可小觑的一代枭雄,他的失败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看不清天下大势,不关注人心向背,只凭武力闯荡天下。窦建德兵败以后,他曾经做出明智的抉择,回到家乡藏匿。如果在高雅贤等人找上门来请他再度出山时,他能不为所动,并且艺术地劝说昔日的战友理性从事,或许他的后半生平淡无奇得如同一位农夫,却不会身首异处。江湖小混混的赌博心理促使他经不起蛊惑,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人生悲剧。
颇有意趣的是,刘黑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有所醒悟,“我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所误至此。”虽然将这一切归咎于高雅贤等人的蛊惑劝说并不确切,但能意识到在家乡务农种菜是人生幸事,已经弥足珍贵。可惜,一茬又一茬的多如过江之鲫的亡命之徒们,似乎并不怎么理会刘黑闼的临终遗言。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