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
八月,我又去了西藏。
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那片土地上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我。当我从成都那片常年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熟悉的蓝天,呼吸到那缕清冷的、却是无比新鲜的空气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与它重逢。我忍不住张开整个身心对它说:你好,西藏!
神奇的高原带着一种永恒的苍凉站在我的面前。这苍凉中蕴含着人类难以征服的力量,蕴含着我无法了解和进入的神秘。广袤的天空下,人和土地的比例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呈现出一种真正的博大和苍凉。
但对于常人来说,这种博大和苍凉常常会令内心产生恐慌。在一次去往日喀则的途中,我们为了拍照,停车在路边。前面,是望不到头的去路;后面,则是望不到头的来路。左右两侧是漫漫的沙砾地,一直延伸到远方那光秃秃的褐色山脉的脚下。目力所及处几乎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因为想找一个好的角度,我无意识中独自远离了汽车和同伴。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猛然回头时,看见汽车正远远地开来。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如果我真的失去了现代文明的依傍,被意外地搁置在这儿。我还能生存下去吗?
这个时候就会感到自己很渺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句感叹。平日里的所有欲望都退后了,生存又成了第一位。在这片土地上,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活下去。我因此崇敬那些能够活下去的人,崇敬那些从生下来就被搁置在这儿的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美的风景。
这个时候还会感到自己的俗处,只能从人的自身出发去思想,没有一种能在大自然面前保持镇静和平衡的精神世界;没有一种能与这自然对应的坚定信仰。
这个时候就很敬重那些独自行走在路上,从偏远的土墙泥屋走向高高山顶的喇嘛寺庙的人们。他们也许衣衫褴褛,也许饥肠辘辘,但他们目标明确,步履沉稳;他们的目光越过人类的头顶直视天边;他们用前半生辛勤劳作;后半生去走朝圣的路。我之所以说“走朝圣的路”而不说“去朝圣”,是因为他们往往死在路上。
所以每每我看见他们独自行走,或一走一匍伏时,心里就会涌起一种敬意和感动,就会问自己:什么是你的朝圣之路?
显然,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前半生劳作后半生朝圣了,因为我前半生的劳作不是为了朝圣而劳作,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寺庙。也许我将终生在路上茫然地走,又终生无圣可朝。假若我因此没有来世,我能有什么怨言?
但无论怎样,西藏,仍以它的魅力将我吸引,将我诱惑。它让我负重的灵魂得以喘息,让我世俗的身体得以沐浴。
每每行走在渺无人烟、旷达无垠的高原,每每看见旷野中偶尔闪现的绿树和灌木,每每看见牛粪镶嵌在围墙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见猎猎飘扬在路上,河上,山顶上的五色经幡,甚至每每看见从山上横冲下来漫过公路的泥沙,我都会感到熟悉而又亲切,都会想起那句话: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故乡。
是的,西藏,它是我灵魂的故乡。
也许在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自然并不只是个客观存在,而是具有神性和灵魂的人的自然。在这里,与自然的对话,就是与灵魂的对话。所以对我来说,每次去高原,都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与老朋友的会晤和交谈。
此次临去西藏前,我不巧患了感冒。医生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去;同伴也好意劝我留下。连续打了三天大剂量青霉素之后,依然咳嗽不止,我自己也有些想退缩了。但奇怪的是,当我飞进西藏后,感冒竟然好了,很令同伴们惊讶。
我想这就是我与西藏的默契。
但西藏之于我,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西藏给予我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启迪?在去了三次西藏之后,我仍然无法言清。也许是永远无法言清。
站在那片高原,我常会觉得自己被放逐了,因此而淡化了生存以外的欲念。人一但从人的种种欲望中挣脱出来。从种种俗利的淹没中挣脱出来,就会变成自然的主宰。于是,常年穴居在都市的我,感觉到了彻底置身于自然的舒畅。
在这种时候,人的心灵往往会抹去岁月的泥沙,以纯净的声音和自然对话。
记得在去往藏北草原的途中,我一直静静地望着起伏无尽的草原和草原尽头的雪山。山顶很白很硬,山下的草地却很绿很柔和。我久久地注视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于是我记起,今天是我那个小外甥女的生日,她六岁了。不知怎么,这件普普通通的事在这一刻想起,竟令我特别的感动。我默默地对着雪山和草原说:我唯一的姐姐,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姐,她竟然也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了。生命的延续就是这样的普通,又是这样的神奇而美丽。雪山和草原在那一刻忽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亮,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仿佛在回应我的心境。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热,几乎落下泪来。我知道自己在那刻与自然溶合了,在那一刻与自然有了真诚的对话。
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从北欧归来时,画了许许多多的风景画。这些画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都是东山魁夷所作。这位著名画家在北欧与他的大自然邂逅,在那片异邦的土地上产生了一种故乡的感觉,因此找到了一片可以与之对话的自然和风景。他为他自己和那片风景创造出了馥郁的命运。他把他的灵魂溶入风景,又将这些风景绘制成他的画。
我常常从东山魁夷的北欧风景画中,感受到他对那片风景的情感,这是一种对故乡的情感,它令我倍觉亲切。
一个人可以随时去旅行,但很难随时随地发现故乡。说来我也到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但真正能令我产生故乡之情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将我诱惑的,唯有西藏。
这一点,在第一次走上高原的时候,我是绝没有想到的。
也许这就是缘份。
从西藏归来,忽然之间就淡漠了许多欲望。临走之前的种种念头和怨艾,仿佛都被那高处的风吹走了,只留下一种单纯的感觉。
重新走在纷纷攘攘的都市,重新见到一张张熟面孔,重新听到一些熟识的和生涩的消息,令我感到我被甩出原生活轨道的这段时间,这里是多么的热闹而又无聊。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又夹在了走时看的那本书中间。
一切依旧。
西藏给予我的启示,似乎无法带出西藏。它超重,超大,以至使我无法把它作为自己的一份财产带在身边,只能经常攀上去,感受它,然后搁下它。
它如同故乡一样无法携带呵。但它的气息已随我而来,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嗅着它的气息而生活,抵御都市对我的中伤。待到它的气息渐渐弱小时,我会再次登上与它邂逅的旅途,一次又一次。
赫而曼·黑塞曾经说过:“……乡土、血统和祖先的语言并非一切的一切,在世界上还有超出这一切的东西,那就是人生。这世间有一种使我们一再惊奇而且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发现一个故乡,并对那些似乎极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产生热爱。”
这就是我与西藏的缘份。
一次邂逅,竟成永远。
1992秋,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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