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
埃里蒂斯
事件背景
奥德修斯·埃里蒂斯,出生于希腊东侧地中海克里特岛的一个小工业主家庭。1940年出版的《方向》与1943年出版的《初生的太阳》深得人们的好评。1946年发表著名长诗《献给在阿尔巴尼亚阵亡的陆军少尉的英雄挽歌》。二战后,出版了《神圣颂》和《神的再现》等诗集,其中前者被瑞典文学院称作“20世纪的杰作之一”。
请允许我以“明亮”和“透彻”为题在此谈谈这两个境界。我一直生活在其中,并从中完成自我,并且由于表达自我的需要,我逐渐地了解到在过程之中将这两种境界融合为一。
文章要好,正是要做到支持艺术,为艺术而创作,同时担负起描述个人的经验和表达本国语文之美妙的责任。更何况在今天这个晦暗的时代,对事物应该尽可能地有更宽大的视野。
在这里,我暂且不谈平庸或精确地观察事物的能力,我要说的是能在引喻之中把握住它的精髓,将它们超越至纯净的国度的一种能力,使它们的精神内涵在文字中揭示展现出来。这使我想到在西卡德时代人类的使用材料将雕塑达到了超越形象之上的境界。或是想到拜占庭的诸神肖像,它成功地只使用单纯的色彩来使人产生“圣洁”的联想。
从真实出发并深入于言词之外,这就是“诗”的崇高使命,我的这一观点并非去限制诗是什么,而是去延伸它的内涵,探索它的发展可能。诚然,由于今天社会的惶恐、争斗,不允许重视这一做法,也可能是因为功利主义作祟的结果。大家反而觉得“美”与“光”已不合对宜,不值得重视了。可是依我看来,把这种精神升华到“纯净”的境界,要比描绘人世间的各类苦痛困难得多。
当然,所谓“精神的升华”在今天仍是个谜,它神奇奥妙,像舞台上的变魔术,只为吸引观众而故弄玄虚。即使是完全的“明亮”,也仍保留了它的神秘性,闪烁着“美”的火花。美是一条延伸的路——也许是唯一的一条——由此而进入不可知的“自我”以至到所有超越自我的境界中去。艺术使我们接近超越自我的一切,这就是“诗”的真正含义。
浩渺宇宙,奥秘无穷,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由众多的音节组合而成,然后再用这些文字去跨越真理的门槛。可是,真理在哪里呢?是在我们周围每天发生的死亡和损耗中呢?还是在世界循环不息、永恒不变的事物里?我不必再去搬弄历史上有关宇宙演变的陈腔滥调,它们或相互冲突,或相互矛盾,有的虽一度出尽风头,可是很快就销声匿迹,毫无影踪了。然而最基本的道理是永摧不垮的。在理性主义休兵弃甲之时,诗仍在向着禁地迈进,并以纯净的形式肯定了自己,以此来证明那里是一块未曾开垦的沃土。诗以它的无限题材成为人类开拓不尽的文学领域,倘若失去了它,这些题材就将迷失在意识的混沌之中,就像海洋中的藻类植物,一片迷糊。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迫切地需要“透明”的道理。惟其如此,才能看清这条联结时代的线,它的结是使我们能在地球上站立起来的动力。这些结就是指从赫拉克利特斯到柏拉图到耶稣这一脉相承的传统。尽管出现的形式各不相同,可是它明白地告诉我们的理念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人类世界中包含了另一个以现实的“这个世界”的元素重新组合的世界,精神上的第二现实世界即建立在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之上。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去拥有这个精神世界,然而却因为我们不求上进丧失了得到它的能力。
在健全的时代里,“美”与“善”是合为一体的。“善”是澄净透亮的,意识中只要充满了善的素质,混沌不清部分便消失殆尽。这犹如物理学中的规律,空下来的地方就被属性相反的元素所填补了。其结果是两个世界的和谐统一,赫拉克利特斯不也是讨论过如何调和这两个绝然相反的方向吗?
不论是选择希腊文化抑或选择基督教文化以使它们的精神具体化,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这种文化的伟大精神深入于我们的心中,因而本人认为:诗应当超越所有学术上的论争,以自由之身去呼吸这不朽的气氛。
我在此不得不提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他以同样的态度去看待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和耶稣基督,他在作品中所开拓的宏大远渺的意境,为人们开创了一个辽阔的国度,这一发现激励了他的创作热忱,也使他对人类的贡献历久不衰。使人感到惊恐和痛心的是,在当时尚不足道的恶势力如今却已嚣张万分,令人不能容忍。作为诗人,在这文化匮乏的年代该怎么办呢?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这是一个困惑的时代,可是对诗的创作来说,它却一直没有中止过。这两种现象交叉地出现在世界的命运之中,它们彼此牵制、相互平衡,正像有了太阳之后我们才了解到白天夜晚,星辰之间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反复中延续下去,从前我们不懂得去理解它,如今又因为我们拥有的知识领域的扩展而忽视了这一距离。我无意成为一个道德的批评家,然而这些道理犹如我的祖国一样地古老悠久,在那里我更明显地感觉到社会的演变,它要求我们“连壳带核”地去消化文明的进步。
在同样的社会里,诗究竟代表着什么呢?我认为:诗是世上唯一不受数字影响的领域,而今天贵国决定将这一崇高的荣誉慷慨地颁发给一个小国的诗人,证明了艺术价值在人类观念上的和谐,这是唯一与数字价值观完全相反的观念。
也许我不该在此谈论自己,这会被人看成是不礼貌的或是自我炫耀的行为,甚至是一种不诚恳的表现。可是我觉得在某些场合讲一些关于自己的话,能够帮助我们看清事物的真相,而今天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诸位尊敬的朋友,我所创作的语言虽然只有几百万人使用它,可是它却已有2500年的历史,而且从古到今很少有过大的变化,它的使用范围尽管很小,然而时间的延续却没有止境,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差距在文化方面表现得尤其惊人。我这样说并非是一种夸耀,只想证明一个诗人为描写他所衷情热爱的事物,在使用文字时遇到的困难。或许萨福和品达这两位古代诗人曾经用过同样的文字来描写这种情形,更何况今天的时代,人类的文明影响范围比从前要小得多。假如我们只把语言当作彼此交往的工具,也许不会出现诸多的问题,然而在某些时候它却又成了变幻莫测的魔具。语言在历史上已得到了它应有的地位,因此它想保持这种高贵的身份的话,就得遵守这一方式。我们不应忘记,在以往的25个世纪里,每一世纪都有用希腊文写的诗篇,这证明了希腊文已成为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古代希腊诗一样,现代希腊诗也同样擅长于表现图像,这就使希腊诗的形式范围产生了两种相反的风格,以索洛莫斯为代表的属于严谨的一派,他的创作宗旨是诗必须纯净,他早在马拉美之前就这样做了;他认为诗必须经过智慧的过滤和词句表达方式的升华,才能达到使用语言的奇妙效果。另一种是与艾略特风格相近的卡瓦菲斯,他努力废除多余的形式,企图达到表达精确、文体简要的目的。
其他一些诗人,如帕拉马斯、西凯里阿诺斯、卡赞扎基斯、塞菲里斯等这几位在希腊诗歌史上榜上有名的人物,他们的风格大都介于这两者之间。
我们作为上一辈的继承者,同时也应担负起传递给下一代的责任,既要吸收希腊诗歌传统的素质,又要努力表达当今时代的心理特点,以充分显示现代人的思想敏感性。在目前的希腊社会现实中,我们要采用另一种形式使诗歌继续受到大家重视。我认为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是努力的方向,将在文学史上永远占据重要的位置。
目前许多作家的精神处于颓丧之中,不知道把自己的创作朝向哪个方向发展才是,语言的隔阂加深了文化共鸣的困难,文学作品往往要经过翻译才能被理解20%或30%。当然,我们仍坚持在索洛莫斯曾经开垦过的土地上进行耕耘,我们希冀在文字与文字之间出现奇迹,使字句掷地有声,迸发出灿烂的火花。
然而,我们仍将为缺乏一个共通的语言而深感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会一直绵延下去,使我们依旧默默无闻,仍旧是一个难以沟通的群体。我这种说法并非危言耸听,这一痛苦实际上始终在妨碍着我们欧洲的政治和社会现实。
更令人心忧的是,我们每天生活在道德的混乱之中。在欧洲,物质生活的享受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制度化的方式进行分配,这一实施过程我们可以称之为军事化的产物,这就导致了共同市场的两种倾向:过度发展和逐渐萎缩。这种矛盾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倘若按毕达哥拉斯定理,将欧洲的所有民族作一个实际无法实现的组合,把过度发达的和日益萎缩的民族作一个调整,这无疑是令人赞美的事,可是我们的价值并不因此会有所提高。
诗人的这种主张看来显得十分荒谬,但如果真有一种共通的语言,使人类互相吸引、共同沟通,永远不会发生冲突误会,这是一种多好的感情交流方式啊;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我们的社会中腐败肮脏的思想太多了,使我们依旧停滞在虚假的、恶劣的状态之中。
我所说的感觉并非指那种简单易懂的感受,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自然地产生出来的具有高尚意识的感受,它是对我们灵魂中自我感觉的一种深化。艺术讲究想象,不论在视觉上或听觉上,一根线条、一种声音,都使人出现感受。诗的创作就是需要根据人类生活中的价值观作为基础,例如大海的形象,在荷马史诗中就有描写,至今它仍然美好如初;法国诗人兰坡曾写过“阳光带入海中”的诗句,不过他又添上一句:“这就是永恒。”“纯净”是一种崇高的境界,在拜占庭的圣母像中,就包含有这种气质,使她在诸神像里格外突出。我们地中海周围的世界就是一个几乎达到“全真”地步的“纯净”境界。
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利用很少的事物就能将这世界的光亮转换成凌驾于自然之上的透明。古希腊文化的遗产和中世纪遗留的哲理结合而孕育出第三种感觉,这种感觉和古文化的关系如同孩子从其父母身上遗传结合出一种特性一样。
诗能否跟其他艺术一样也可以沿着这条道路前进呢?通过不断地澄清,这一感觉就能达到神圣的境界吗?事实上,它仍然不得不返回物质的世界中,并继续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和刺激。如果我们以梦想代替诗句,未免太不恭敬;如果我们将言论政治化,又显得过分强硬。当今世界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颗粒子,以它为创作题材,诗人就像一个建筑师,他的本领高低,就要看盖的房子的水平了,物质世界在不断肯定诗的价值,这在今天意识匮乏的年代尤其珍贵,因而必须指出:我们诗人的命运毕竟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老是想到光的玄妙作用。我并不打算分析艺术究竟包含在什么样的观念之中,但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可以证明:希腊文是一种神奇的文字工具,它由于包含有“光”的明亮的特征而延续下去,不论是真实面还是象征面,它都与“光”有密切的关系,这种明亮来源于一种特殊的生活,这“光”便是诗的最基本意义,它深入到诗的组合和结构之中,用一句术语来形容,就是一个由“光”细胞核组成的细胞。
如果认为诗这样认识是企图要将诗回归到“纯净”中去,那显然错了。“纯净”的含义在西方文化中是一种传统知识,并由数种模式表现出来,因而好像不得不把一些不规则、不定型的素材放进这些模子里去,铸出大同小异的若干作品。但我今天却要与这一观念决裂,因为它显然已不再适合时宜了。
我说不清楚诗最初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后来才慢慢明白起来,就像一个建筑师每次依照不同的蓝图去建筑房子。帕德勒神庙所包含的古代建筑智慧,只要去想象一下当年的建筑工人的辛劳就够了。这样宏大的建筑物,连瑞士的建筑师科比西埃也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像我首次面对我的长篇作品《给可敬的克塞姆·埃斯蒂》时,也发现原来自己也拥有这一才能,这使我明白了假如去限定它的范围和框架的蓝图,那显然是错误的,它会妨碍我们达到期望的稳固和坚定信念。
因而我以古代诗人品达罗斯和拜占庭时代的梅诺度作为心中的楷模,他们创作的每一首诗都历久弥新。在诗歌领域中某些素材都在不断地被反复使用。假如我也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发挥它们更大程度的内涵,这岂不是梦寐以求的事吗?
事实上,诗就像宇宙中的太阳一样,所有的元索都以它为中心运行不息。如果能带有思想内容再有这种完美的运行关系,我想这就是最伟大诗人的最高理想。
当然如何去把握这种内涵的关系,不但是很痛苦的历程,而且我想一定是非常困难的。用手去取太阳然后把它转变成一把小小的火炬,就算是能不被烧伤,也是够难够痛的了,但是我们需要它。有一天当我们的意识充满了这种“光”的明亮,人们也能除去担在身上的枷锁,那样,意识便融合于透明亮丽之中,达到人类尊严和自由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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