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马援传》译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马援传

【题解】

马援,东汉初年名将。他从小就胸怀大志,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豪迈的名言。王莽败亡后,马援避难凉州,成为隗嚣的得力助手,后周游于汉、蜀两地,逐渐和隗嚣产生分歧,于是投奔光武帝,他的谋划直接导致隗嚣势力的崩遗。马援后半生,绝大部分都是在疆场之上度过的,他总是在危急时刻主动请战,即使花甲之年也不稍减豪情,最后病死于战场,实践了自己“马革裹尸”梦想。

【原文】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1]人也。其先赵奢为赵将,号曰马服君,子孙因为氏。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邯郸徙焉。曾祖父通,以功封重合侯,坐兄何罗反,被诛,故援再世不显。援三兄况、余、员,并有才能,王莽时皆为二千石。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诸兄奇之。尝受《齐诗》,意不能守章句,乃辞况,欲就边郡田牧。况曰:“汝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且从所好。”

会况卒,援行服期年,不离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庐。后为郡督邮[2],送囚至司命府[3],囚有重罪,援哀而纵之,遂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宾客多归附者,遂役属数百家。转游陇汉间,常谓宾客曰:“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因处[4]田牧,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既而叹曰:“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奴)耳。”乃尽散以班[5]昆弟故旧,身衣羊裘皮裤。

王莽末,四方兵起,莽从弟卫将军林广招雄俊,乃辟援及同县原涉为掾,荐之于莽。莽以涉为镇戎大尹,援为新成[6]大尹。及莽败,援兄员时为增山连率[7],与援俱去郡,复避地凉州。世祖即位,员先诣洛阳,帝遣员复郡,卒于官。援因留西州,隗嚣甚敬重之,以援为绥德将军,与决筹策。

【注释】

[1]扶风茂陵:在今陕西西安兴平。

[2]督邮:督邮书掾、督邮曹掾的简称。汉代各郡的重要属吏,代表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政令兼司法等。

[3]司命府:犹言官府。

[4]处:定居。

[5]班:分割。

[6]新成:在今河南伊川一带。

[7]增山连率:王莽新朝官职名,相当于太守。

【译文】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他的先祖赵奢为赵将,爵号马服君,子孙因以为氏。汉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邯郸(今河北邯郸)迁到茂陵。曾祖父马通,以功封为重合侯,因兄长何罗谋反遭连累被杀,所以马援的祖父及父辈不得为显官。马援的三个哥哥马况、马余、马员都有才能,王莽时都为二千石。马援十二岁时就成了孤儿,年少而有大志,几个哥哥感到奇怪。曾教他学《齐诗》,但马援心志不能拘守于章句之间,就辞别兄长马况,想到边郡去耕作放牧。马况说:“你有大才,当晚些时才能成。高明的木匠不把半成品拿给人看,暂且听从你的愿望。”

适逢马况去世,马援身着丧服一周年,不离开墓所;敬侍寡嫂,不结好发戴好帽子就不进庐舍。后来作了郡的督邮,解送囚犯到司命府,囚犯有重罪,马援可怜他将他放了,就逃亡北地。后来遇到大赦,马援就在北地定居下来放牧,宾客们多归附于他,于是拥役属数百家。转游陇汉间,常对宾客们说:“大丈夫的志气,应当在穷困时更加坚定,年老时更加壮烈。”因从事耕作放牧致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既而又叹道:“凡是获得巨额财产,贵在能施救济于人,否则就不过是守财奴罢了!”于是将财产尽分散给了哥哥和故旧,自己穿着羊裘皮裤过日子。

王莽末年,四面八方的造反军队兴起,王莽的堂弟卫将军王林广招雄才俊杰,就征辟马援和他的同乡原涉为掾吏,把他们举荐给王莽。王莽任命原涉为镇戎大尹。等到王莽败,马援的哥哥马员这时为增山连率,就和马援一同离开所在郡,又逃避到凉州。世祖刘秀即位,马员先到洛阳,光武帝遣马员回去仍为增山连率,马员最后死在任上。马援因而留在西州,隗嚣很敬重他,以他为绥德将军,与他共同筹划决策。

【原文】

是时,公孙述称帝于蜀,嚣使援往观之。援素与述同里闬[8],相善,以为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而述盛陈陛卫,以延援入,交拜礼毕,使出就馆,更为援制都布单衣、交让冠,会百官于宗庙中,立旧交之位。述鸾旗旄骑,警跸[9]就车,磬折而入,礼飨官属甚盛,欲授援以封侯大将军位。宾客皆乐留,援晓之曰:“天下雄雌未定,公孙不吐哺[10]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修饰边幅[11],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12]天下士乎!”因辞归,谓嚣曰:“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

建武四年冬,嚣使援奉书洛阳。援至,引见于宣德殿。世祖笑谓援曰:“卿遨游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援顿首辞谢,因曰:“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后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帝复笑曰:“卿非刺客,顾说客耳。”援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帝甚壮之。援从南幸黎兵,转至东海。及还,以为待诏,使太中大夫来歙持节送援西归陇右。

【注释】

[8]同里闬(hàn):指同乡。闬:里门。

[9]警跸(bì):古代帝王出入时,于所经路途侍卫警戒,清道止行,谓之“警跸”。出为警,入为跸。

[10]吐哺:吐出口中未咽下的饭食,急忙接待宾客,表示谦恭。

[11]边幅:衣着。

[12]久稽:长久地留住。

【译文】

当时公孙述在蜀地称帝,隗嚣派马援前去探听虚实。马援和公孙述是同乡,一向关系很好,以为到了那里应该会和老朋友一样握手言欢,然而公孙述却摆出众多宫中侍卫,然后才请马援进去,行过互相揖拜之礼后,让他离开皇宫前往馆舍,还为他制定了白叠布作为朝服和交让冠,在宗庙大会百官,设下旧交的位置。公孙述打着皇帝用的銮旗和旄骑,左右侍卫警戒之后来到车旁,屈身如磬而入,掌管仪礼和宴会的官员都很多,想授予马援封侯大将军爵位。宾客们都乐于留下,马援晓示众人说:“天下胜负未定,公孙述不殷勤礼让以迎国中有才能之士,以共商成败大计,反修饰边幅,像木偶一样,此子何足以久留天下的人才呢?”因而辞归。告隗嚣说:“公孙子阳只不过是个井底之蛙,而他却妄自尊大,您不如专意经营东方。”

建武四年(28)冬,隗嚣让马援奉书到洛阳。马援到了之后,光武帝在宣德殿接见了他。刘秀出迎,笑着对马援说:“你奔走周旋于二帝之间,现在见到你,使人大感惭愧。”马援叩头辞谢说:“现在的世界,不再只是君主选择臣子,臣子也选择君主呢。我与公孙述同县,年少时相友善,我前次去蜀,公孙述令近臣持戟卫于两侧而后召我进见。我今远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刺客奸人,而如此粗心?”光武帝笑着说道:“你不是刺客,不过是个说客罢了。”马援说:“天下反反复复,窃取名字的人多如牛毛,今见陛下,宽宏大量,与高祖一样,就知道帝王自然有真的了。”光武帝盛赞其言。马援跟从光武帝到黎丘,又转到东海。回来之后,让他暂时待命,派太中大夫来歙持节送马援西归陇右。

【原文】

隗嚣与援共卧起,问以东方流言[13]及京师得失。援说嚣曰:“前到朝廷,上引见数十,每接(宴)语,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14]多大节,略与高帝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嚣曰:“卿谓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15],又不喜饮酒。”嚣意不怿,曰:“如卿言,反复胜邪?”然雅信援,故遂遣长子恂入质。援因将家属随恂归洛阳。居数月而无它职任。援以三辅地旷土沃,而所将宾客猥多,乃上书求屯田上林苑中,帝许之。

会隗嚣用王元计,意更狐疑,援数以书记责譬于嚣,嚣怨援背己,得书增怒,其后遂发兵拒汉。援乃上疏曰:“臣援自念归身圣朝,奉事陛下,本无公辅一言之荐,左右为容之助。臣不自陈,陛下何因闻之。夫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与人怨不能为人患,臣所耻也。故敢触冒罪忌,昧死陈诚。臣与隗嚣,本实交友。初,嚣遣臣东,谓臣曰:‘本欲为汉,愿足下往观之。于汝意可,即专心矣。’及臣还反,报以赤心,实欲导之于善,非敢谲以非义。而嚣自挟奸心,盗憎主人,怨毒[16]之情遂归于臣。臣欲不言,则无以上闻。愿听诣行在所,极陈灭嚣之术,得空匈(胸)腹,申愚策,退就陇亩,死无所恨。”帝乃召援计事,援具言谋画。因使援将突骑五千,往来游说嚣将高峻、任禹之属,下及羌豪,为陈祸福,以离嚣支党。

【注释】

[13]流言:民间传言。

[14]阔达:豁达。指心胸开阔,气量大。

[15]动如节度:形容行事规矩,不随便。

[16]怨毒:怨恨。

【译文】

隗嚣与马援同卧同起,问他在东方听到的民间消息及京师方面的得失。马援对隗嚣说:“前次到朝廷,皇帝十多次接见我,每次与光武帝吃饭谈话,从夜里谈到清晨,光武帝的才能勇略,不是别人所能匹敌的,且坦白诚恳,无所隐瞒。胸怀阔达而有大节,大抵与高帝相同,而其经学之渊博,处理政事和文章辞辩,在前世无人可比。”隗嚣说:“你说,他比高帝怎么样?”马援说:“不如。高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而光武帝喜爱政事,处理政务能恰如其份,又不喜欢饮酒。”隗嚣不高兴,说:“像你这样说,他倒胜过高祖了?”然而极为信任马援,因而派遣长子隗恂到京师作为人质。马援因此携家属随隗恂同归洛阳。住了几个月没有接到新的任命。马援以三辅地广土沃,而所带宾客杂多。就上书请求在上林苑中屯田。光武帝准许了。

适逢隗嚣用王元计,对光武帝狐疑起来,马援多次用书信责备隗嚣。隗嚣恨马援背叛了他,得信后更增仇怨,后来就发兵拒汉。马援就向光武帝上疏说:“我自念归身圣朝,敬侍陛下,本来没有三公宰相一句话的推荐,是靠了左右的人宽容的帮助。我自己不说,陛下何能听到。在人前不能令人重视,在人后不能令人轻视。招人怨不能对别人构成威胁,这是臣感到羞耻的。因此我敢于触犯罪忌,冒死陈述至诚。我与隗嚣本来是朋友。当初,隗嚣派臣来洛阳,对我说:‘本来是想为汉臣,请你先去看看,如果你以为可以,我就专心事汉了。’等到我回去,以赤心报隗嚣,想真心实意诱导他从善,不敢挑唆他做不义之举。而隗嚣自挟奸心。私下憎恨陛下,而把这种怨恨之情归结到我身上。我如果不说,意见就无从上达。我愿亲自到你那里,陈述消灭隗嚣的策略,能够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完,申述我的浅见,然后退回老家去种田,死无所恨。”光武帝于是召马援议事,马援为之出谋划策。因此使马援率领突击骑兵五千,往来游说隗嚣将领高峻、任禹之属,以及羌人的头领,为他们剖析形势说明祸福,以离间隗嚣的觉羽。

【原文】

援又为书与嚣将杨广,使晓劝于嚣,曰:“春卿无恙,前别冀南,寂无音驿。援间还长安。因留上林。窃见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闭拒背畔(叛),为天下表的[17]。常惧海内切齿,思相屠裂,故遗书恋恋,以致恻隐之计。乃闻季孟归罪于援,而纳王游翁谄邪之说,自谓函谷以西,举足可定,以今而观,竟何如邪?援间至河内,过存伯春,见其奴吉从西方还,说伯春小弟仲舒望见吉,欲问伯春无它否,竟不能言,晓夕号泣,婉转尘中。又说其家悲愁之状,不可言也。夫怨仇可刺不可毁,援闻之,不自知泣下也。

“援素知季孟孝爱,曾、闵[18]不过。夫孝于其亲,岂不慈于其子?可有子抱三木[19],而跳梁妄作,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拥兵众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国而完坟墓也,又言苟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将破亡之,所欲完者,将毁伤之,所欲厚者将反薄之。季孟尝折愧子阳而不受其爵,今更共陆陆,欲往附之,将难为颜乎?若复责以重质,当安从得子主给是哉!往时子阳独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归老,更欲低头与小儿曹[20]共槽枥而食,并肩侧身于怨家之朝乎?男儿溺死何伤而拘游哉!今国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与诸耆老大人共说季孟,若计画不从,真可引领去矣。前披舆地图,见天下郡国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区区二邦以当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当谏争;语朋友邪,应有切磋。岂有知其无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从族乎?及今成计,殊尚善也;过是,欲少味矣。且来君叔天下信士,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独为西州言。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负约。援不得久留,愿急赐报。”广竟不答。

【注释】

[17]表的:标的,箭靶。比喻攻击目标。

[18]曾、闵:曾参,闵子骞,均为孔子弟子,以孝着称。

[19]三木:古代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三件刑具。

[20]小儿曹:小儿辈。曹:辈。

【译文】

马援又写信给隗嚣的部将杨广,要杨广去劝导隗嚣,说:“春卿无恙。前在冀南分别,一直未通音信。马援乘间回到长安,因此留在上林。我见四海已定,兆民同心,而隗嚣闭拒背叛,为天下所指。时常害怕海内对他恨之切齿,恨不得要将他杀了分尸,因有恻隐之心,所以写信规劝他。听说隗嚣归罪于我,而接受王元奸邪之说,自以为函谷关以西,举足可定,以现在的形势来看,究竟怎样呢?马援曾到河内,看望伯春,见到其奴吉从西方回来,说伯春小弟仲舒望见吉,想问伯春有没有意外,竟不能讲话,早晚号泣,辗转风尘之中。又说他家悲愁的情况,不可言说。仇人可杀不可诽谤,我马援听了,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马援一向知道隗嚣孝爱,即使是曾参、闵子蹇也不会超过他。对双亲孝顺的人岂能不对儿子慈爱呢?哪会忍心让儿子身带刑枷,而为父亲的还在强横妄作,像乐羊一样忍心吃用儿子的肉做成的羹汤呢?隗嚣平生自己说他之所以拥兵众,只是想保全父母之国而使先人坟墓完整,又说只是想厚待士大夫罢了。而现在想保全的将要破亡了,想保持完整的也将毁掉了,想要厚待的将反而薄待了。隗嚣曾经挫辱过公孙述而不接受公孙述的封赐,现在则与公孙述同流合污,还想归附于他,不感到难为情吗?假若公孙述要隗嚣送儿子到他那里当人质,他从何处得儿子呢?以前公孙述想封你为王,你拒不接受,现在老了,倒还想低着头与小儿辈们共槽而食,并肩侧身于怨家的朝廷吗?哪有男儿怕淹死而从此就不敢游泳的呢?

“现在国家对你有深意,你应当使牛孺卿与各位耆老大人共同说服隗嚣,如果计划不被接受,就可以相率而去了。前展阅地图,见天下郡国共一百〇六所,奈何想以区区的两个邦以抵挡天下的一百〇四个邦呢?你侍奉隗嚣,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朋友之道。以君臣而言,应当面谏争议;以朋友而言,应当商量切磋。岂有明知其不能成功,而软弱不敢开口,拱手跟着他被灭族的呢?如现在计划成功,待遇还是优厚的;失了这个机会,就很可惜了。况且来君叔是天下的信士,朝廷敬重他,他时常为西州说话,有依依不舍之情。我猜想朝廷,尤其想立信于此事,必不至于负约。马援不会久留,愿你快点回信。”杨广竟然不答复。

【原文】

八年,帝自西征嚣,至漆[21],诸将多以王师之重,不宜远入险阻,计冘(犹)豫未决。会召援,夜至,帝大喜,引入,具以群议质之。援因说隗嚣将帅有土崩之势,兵进有必破之状。又于帝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帝曰:“虏在吾目中矣。”明旦,遂进军至第一[22],嚣众大溃。

九年,拜援为太中大夫,副来歙监诸将平凉州。自王莽末,西羌寇边,遂入居塞内,金城属县多为虏有。来歙奏言陇西侵残,非马援莫能定。十一年夏,玺书拜援陇西太守。援乃发步骑三千人,击破先零羌于临洮,斩首数百级,获马、牛、羊万余头。守塞诸羌八千余人诣援降,诣种有数万,屯聚寇抄,拒浩亹隘[23]。援与扬武将军马成击之。羌因将其妻子辎重移阻于允吾谷,援乃潜行间道,掩赴其营。羌大惊坏,复远徙唐翼谷中,援复追讨之。羌引精兵聚北山上,援陈军向山,而分遣数百骑绕袭其后,乘夜放火,击鼓叫噪,虏遂大溃,凡斩首千余级。援以兵少,不得穷追,收其谷粮畜产而还。援中矢贯胫[24],帝以玺书劳之,赐牛、羊数千头,援尽班诸宾客。

【注释】

[21]漆:在今陕西彬县。

[22]第一:城名,在今甘肃天水。

[23]浩亹(wěi)隘:关隘名,在今甘肃兰州门源县。

[24]贯胫:穿透小腿。胫,小腿。

【译文】

建武八年(32),光武帝亲自西征隗嚣,到达漆县,各将领都认为王师重要,不宜深入险阻,计划犹豫不决。召马援,马援深夜到,光武帝大喜,让人请他进来,就告诉他大家议论的意见并且征求他的决策。马援因此说隗嚣将帅有土崩瓦解之势,进兵就有必破之状,然后在光武帝面前聚米以为山谷模型,指画形势,指出众军应从哪条山道进去又从哪条山道出来,分析曲折,明明白白。光武帝说:“敌虏已在我眼中了。”第二天早晨,就进军到第一城,隗嚣军大溃。

建武九年(33),拜马援为太中大夫,协助来歙监督诸将平定凉州。自王莽末年,西羌侵犯边境,民众就移居塞内,金城属县多被羌人占有。来歙奏言陇西被侵残破,非马援不能平定。十一年夏,玺书拜马援为陇西太守。马援就发步兵骑兵三千人,击破先零羌于临洮,斩首数百级,获马牛羊万余头。守塞羌人八千多人向马援投降。另有数万羌人,屯聚攻击掠夺,拒守浩亹隘。马援与扬武将军马成发起攻击。羌人于是将其妻子辎重移住于允吾谷,马援偷偷走小路,突然袭击其营。羌人大惊,再远迁到唐翼谷中,马援再追击。羌人引精兵屯北山上,马援面向山布下军阵,而分遣数百骑绕到羌兵背后,乘夜放火,击鼓呼叫,羌兵大溃,共斩首千余级。马援以兵少,不得穷追,收其粮谷畜产而回。马援被羌人射穿小腿,光武帝以玺书慰劳,赐牛羊数千头,马援尽分发给各宾客。

【原文】

是时,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涂(途)远多寇,议欲弃之。援上言,破羌以西城多完牢,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25],则为害不休,不可弃也。帝然之,于是诏武威太守,令悉还金城客民。归者三千余口,使各反旧邑。援奏为置长吏,缮城郭,起坞候,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乐业。又遣羌豪杨封譬说塞外羌,皆来和亲。又武都氐人背公孙述来降者,援皆上复其侯王君长,赐印绶,帝悉从之。乃罢马成军。

十三年,武都参狼羌与塞外诸种为寇,杀长吏。援将四千余人击之,至氐道县,羌在山上,授军据便地,夺其水草,不与战,羌遂穷困,豪帅数十万户亡出塞,诸种万余人悉降,于是陇右清静。

援务开恩信,宽以待下,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宾客故人,日满其门。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颇哀老子,使得遨游。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太守事耳。”傍县尝有报仇者,吏民惊言羌反,百姓奔入城郭。狄道长诣门,请闭城发兵。援时与宾客饮,大笑曰:“烧虏[26]何敢复犯我。晓狄道长归守寺舍,良怖急者,可床下伏。”后稍定,郡中服之。视事六年,征入为虎贲中郎将。

【注释】

[25]湟中:今宁夏西宁湟中县。

[26]烧虏:即烧当羌。其首领名烧当,故称之。

【译文】

这时,朝臣以金城在破羌之西,路途遥远又多盗寇,商议想放弃掉。马援上书说,破羌以西城郭多完好牢固,易于防守;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让羌人在湟中,那就为害不止了,不可放弃。光武帝同意,于是诏武威太守,令在武威的金城客民都回金城去。归者三千余口,使他们都回到自己原来的旧邑去。马援奏请为他们派置长吏,修缮城郭,建立小城镇,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得以安居乐业。又遣羌族头领杨封晓谕劝说塞外羌民,都来和亲。又有武都氐人背叛公孙述来投降的,马援都奏请恢复他们的侯王君长,赐给印绶,光武帝都照准。于是撤销马成军。

建武十三年(37),武都参狼羌与塞外诸族为敌,杀长吏。马援率领四千余人攻击他们,到了氐道县,羌人在山上,马援军占据有利地形,夺了羌军的水草,不与他们交战,羌军就穷困了,头领们率领数十万户逃出塞外,各部落万余人全部投降,于是陇右就清静了。

马援注重广开恩信,对待下属十分宽容,按职务任吏,而他自己则只抓大事而已。宾客故人,日渐集中于他的门下。属官们有时谈到外面的事,马援总是说:“这是长史、掾史们的任务,不用告诉我。哀怜我老头子,使得我清闲游乐。如果是大姓欺侮小民,狡黠的羌民不服从,那是太守的事罢了。”邻县曾有报仇的,吏民们惊慌失措说是羌民造反了,百姓奔入城郭。狄道县县令登门,请求闭城门发兵讨伐,这时马援正与宾客饮酒,大笑说:“烧当羌怎敢再来进犯我。晓谕狄道县县令回去守住官署,胆小怕死的,可躲到床下去。”后来风波平静了,郡中人对马援的胆识都口服心服。他在陇西视事六年,征召回去拜为虎贲中郎。

【原文】

初,援在陇西上书,言宜如旧铸五铢钱。事下三府,三府奏以为未可许,事遂寝。乃援还,从公府求得前奏,难十余条,乃随牒[27]解释,更具表言。帝从之,天下赖其便。援自还京师,数被进见。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闲(娴)于进对[28],尤善述前世行事。每言及三辅长者,下至闾里少年,皆可观听。自皇太子、诸王侍闻者,莫不属耳忘倦。又善兵策,帝常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每有所谋,未尝不用。

初,卷[29]人维汜,訞言称神,有弟子数百人,坐伏诛。后其弟子李广等宣言汜神化不死,以诳惑百姓。十七年,遂共聚会徒党,攻没晥城,杀晥侯刘闵,自称“南岳大师”。遣谒者张宗将兵数千人讨之,复为广所败。于是使援发诸郡兵,合万余人,击破广等,斩之。

又交阯[30]女子徵侧及女弟徵贰反,攻没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蛮夷皆应之,寇略岭外六十余城,侧自立为王。于是玺书拜援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督楼船将军段志等南击交阯。军至合浦而志病卒,诏援并将其兵。遂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

【注释】

[27]牒:公文,文书。

[28]娴于进对:善于陈说事情。娴:从容不迫。

[29]卷: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北。

[30]交阯:越南的古称。

【译文】

当初,马援在陇西时曾上书,说应当像过去一样铸造五铢钱。朝廷将此事转交给太尉、司徒、司空设立的府署办理,三府奏报认为不可,此事就被搁置下来,等到马援回京师,从公府求得以前三府的奏书,辩论十多条,随牒解释,再上表章申述理由。帝同意了,天下赖其方便。马援自回到京师,多次被召见。马援为人注意修饰须发,眉目容貌如画。善与人对答,特别长于讲述前世故事。每每讲到三辅长者,下至乡里少年,都值得听。自皇太子、诸王的侍从们听到,莫不竖耳静听而忘倦。又善于用兵方略,光武帝曾说:“伏波将军论兵,与我意见相合。”每有出谋划策,没有不被采纳的。

起初,卷地人维汜妖言惑众说自己是神,有弟子数百人,都坐罪杀头。后来弟子李广等宣言维汜神化不死,以诳惑百姓。建武十七年(41),就纠集徒党,攻下皖城,杀皖侯刘闵,自称“南岳大师”。朝廷谒者张宗率兵数千人讨伐,又被李广打败。于是派马援组织诸郡的兵,共一万多人,击破李广等并将他斩首。

又有交阯女子徵侧及妹徵贰造反,攻下郡城,九真、日南、合浦蛮夷都响应她,侵掠岭外六十余城,征侧自立为王。于是以光武帝玺书拜马援为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督促楼船将军段志等南征交阯。军到合浦而段志病逝,诏马援统率其兵。于是缘海路前进,随山开道千余里。

【原文】

十八年春,军至浪泊上,与贼战,破之,斩首数千级,降者万余人。援追徵侧等至禁谿,数败之,贼遂散走。明年正月,斩徵侧、徵贰,传首洛阳。封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援乃击牛酾酒[31],劳飨军士。从容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32],御款段马[33],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吏士皆伏称万岁。

援将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二万余人,进击九真贼徵侧余党都羊等,自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援奏言西于县户有三万二千,远界去庭千余里,请分为封溪、望海二县,许之。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条奏[34]越律与汉律驳者十余事,与越人申明旧制以约束之,自后骆越[35]奉行马将军故事。

【注释】

[31]酾(shī)酒:滤酒。

[32]下泽车:在沼泽中行走的短毂车。

[33]款段马:行动缓慢的马。

[34]条奏:逐条上奏。

[35]骆越:汉代称居住在今广西、越南一带的土着民。

【译文】

建武十八年(42)春,部队开到浪泊上,与贼接战,攻破贼军。斩首数千级,降者万余人。马援追击徵侧等至禁谿,几次打败贼军,贼于是分散逃走。第二年(43)正月斩徵侧、徵贰,把首级带到洛阳。皇帝下诏封马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马援就杀牛滤酒,慰劳军士,从容地对官属们说:“我的从弟少游常哀我慷慨多大志,说‘人生一世,只要有吃有穿,能乘坐在沼泽中行走的短毂车,驾驭着行动缓慢的马,做一个郡的掾史,守住祖先的坟墓,乡里人都称赞说是个好人,这样就可以了。至于追求更多的东西,那就是自找苦吃了。’当我在浪泊、西里之间,贼未灭之时,下面是水上面是雾,毒气熏蒸,仰望天上巨鹰坠落水中,回想少游平生对我说的话,真不知怎样才能得到呢!如今幸赖大家的共同努力,被蒙大恩,侥幸在诸君之先封侯晋爵,我真是既高兴又惭愧啊。”吏士都伏地称万岁。

马援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两万多人,进击九真贼徵侧余党都羊等,从无功到居风,斩获五千多人,岭南全部平定。马援奏言西于县有三万二千户,边界离县庭一千多里,请分划为封溪、望海二县,光武帝同意了。马援每到一处都为郡县治城郭,挖渠灌溉,以利其民。又奏明越律与汉律不完全相同的十几件事,与越人申明旧的制度来加以约束,自此以后骆越等地都遵守马将军旧制。

【原文】

二十年秋,振旅还京师,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赐援兵车一乘,朝见位次九卿。援好骑,善别名马,于交阯得骆越铜鼓,乃铸为马式[36],还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昔有骐骥,一日千里,伯乐见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舆,亦明相法。子舆传西河仪长孺,长孺传茂陵丁君都,君都传成纪杨子阿,臣援尝师事子阿,受相马骨法。考之于行事,辄有验效。臣愚以为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于生马,则骨法难备具,又不可传之于后。孝武皇帝时,善相马者东门京铸作铜马法献之,有诏立马于鲁班门外,则更名鲁班门曰金马门。臣谨依仪氏羁[37],中帛氏口齿,谢氏唇鬐[38],丁氏身中[39],备此数家骨相以为法。”马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有诏置于宣德殿下,以为名马式焉。

初,援军还,将至,故人多迎劳之。平陵人孟冀,名有计谋,于坐贺援。援谓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邪?昔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郡,裁(才)封数百户;今我微劳,猥飨[40]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冀曰:“谅为烈士,当如此矣。”

【注释】

[36]马式:千里马的模型。

[37]羁:马络头。

[38]唇鬐:嘴和鬃毛。

[39]身中:身段。

[40]猥飨:言功劳微薄,不当受禄。

【译文】

建武二十年(44)秋,马援整顿军旅回京师,军吏经瘴疫病死的十有四五,皇帝赏赐马援兵车一乘,朝见时地位仅次于九卿。马援喜爱骑马,善于识别名马,在交阯得到骆越铜鼓,就以之铸造马的模型,回来后献给了皇帝。并上表章说:“在天上走莫如龙,在地上走莫如马。马是兵甲战争的根本,国家的大用。国家太平时可用以识别尊卑顺序,国家有变乱时可以克服远近的患难。过去有麒麟,一日可行千里,伯乐见了,明白不疑。近代有西河子舆,也明相法。子舆传给了西河仪长孺,长孺传给了茂陵丁君都,君都传给了成纪杨子阿,我曾经拜子阿为师,接受了相马骨法。在实际上考验,时见功效。我以为传闻不如亲见,视影不如察形。今想以活马为形,则骨法难备于一马之身,又不可传于后世。孝武皇帝时,善相马者东门京,铸作铜马法献上,皇帝下诏将这只马立于鲁班门外,并把鲁班门改名为金马门。我现在严谨地依据仪氏的马络头,中帛氏的口齿,谢氏的嘴唇和马鬃,丁氏的身中,把这数家骨相集中在一个模型上以为法度。”马高三尺五寸,宽四尺五寸。帝下诏立此马模型于宣德殿下,用来作为名马的标准模式。

起初,马援军回来,将要到的时候,朋友故旧多欢迎慰劳,平陵人孟冀,以有计谋着名,也坐贺马援。马援对他说:“我希望你有善言勉励我,你反而同众人一样吗?过去伏波将军路博德开拓疆土设置七郡,才封了数百户;现在我只有微小功劳,却食邑三千户,功劳小赏赐厚,何以能长久呢?先生有什么能帮助我呢?”孟冀说:“我没有想到。”马援说:“现在匈奴、乌桓还在北部侵扰,我想请求去讨伐,男儿应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着尸体回来安葬,哪能睡在床上守着妻子儿女呢?”孟冀说:“真正的烈士,应当是这样的。”

【原文】

还月余,会匈奴、乌桓寇扶风,援以三辅侵扰,园陵危逼,因请行,许之。自九月至京师,十二月复出屯襄国。诏百官祖道。援谓黄门郎梁松、窦固曰:“凡人为贵,当使可贱,如卿等欲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勉思鄙言。”松后果以贵满致灾,固亦几不免。

明年秋,援乃将三千骑出高柳,行雁门、代郡、上谷障塞。乌桓候者见汉军至,虏遂散去,援无所得而还。

援尝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诸子问曰:“梁伯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援曰:“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

二十四年,武威将军刘尚击武陵五溪蛮夷,深入,军没,援因复请行。时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许之。援自请曰:“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41],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铄[42]哉是翁也!”遂遣援率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将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万余人征五溪。援夜与送者诀,谓友人谒者杜愔曰:“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索,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但畏长者家儿或在左右,或与从事,殊难得调,介介独恶是耳。”明年春,军至临乡,遇贼攻县,援迎击,破之,斩获二千余人,皆散走入竹林中。

【注释】

[41]据鞍:跨上马鞍。顾眄:左顾右盼。

[42]瞿铄:身体健壮,精力充沛。

【译文】

后一个多月,恰逢匈奴、乌桓侵犯扶风,马援以三辅被侵扰,皇陵危急,请求出兵,被准许。自九月到京,十二月又出兵屯襄国。诏百官饯行,马援对黄门郎梁松、窦固说:“凡人地位尊贵,也要能过贫贱日子,如果你们不能再过贫贱日子,处在高位上要能自持自控,我劝你们想到我的嘱咐。”梁松后来果然以过贵遭灾,窦固也差点不免。

第二年(45)秋,马援就率三千骑出高柳,行雁门、代郡、上谷等边塞。乌桓探马见汉军到,便逃散了,马援没有任何收获便回来了。

马援曾经卧病,梁松来问候,拜见于床下,马援不答礼。梁松去后,儿子们问道:“梁松是皇帝的女婿,贵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害怕,您为何独不答礼?”马援说:“我是梁松父亲的朋友,他虽然地位尊贵但怎能失掉长幼的辈分呢?”梁松便从此开始记恨马援。

建武二十四年(48),武威将军刘尚击武陵五溪蛮夷,深入,军队遭到覆灭,马援因此又请求出兵。马援这时已六十二岁,光武帝怜他年老,不同意。马援自请说:“臣还能披甲上马。”帝令他试试。马援在马上据着马鞍左顾右盼,以表明可用。光武帝笑着说:“这个老头好健康啊!”于是派遣马援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率领从十二个郡招募来的士兵及解除枷锁的刑徒四万多人征五溪。马援夜间与送行的人诀别,告友人谒者杜谙说:“我受厚恩,年龄紧迫余日已经不多,时常以不能死于国事而恐惧,现在获得出征机会,死了也心甘瞑目,害怕的是一些权贵子弟或在皇帝左右,或跟着我,特别难以调遣,我独为此耿耿于心啊。”第二年(49)的春天,军到临乡,遇贼攻县城,马援往迎击,破贼,斩获二千余人,贼都分散走入到竹林中去了。

【原文】

初,军次下隽[43],有两道可入,从壶头则路近而水崄,从充则涂(途)夷而运远,帝初以为疑。及军至,耿舒欲从充道,援以为弃日费粮,不如进壶头,扼其喉咽,充贼自破。以事上之,帝从援策。三月,进营壶头。贼乘高守隘,水疾,船不得上。会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为室,以避炎气。贼每升险鼓噪,援辄曳足[44]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为之流涕。

耿舒与兄好畤侯弇书曰:“前舒上书当先击充,粮虽难运而兵马得用,军人数万争欲先奋。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惜。前到临乡,贼无故自致,若夜击之,即可殄灭。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弇得书,奏之。帝乃使虎贲中郎将梁松乘驿责问援,因代监军。会援病卒,松宿怀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

【注释】

[43]下隽:在今湖北通城西北。

[44]曳足:拖着病腿。

【译文】

当初,军队抵达下隽,有两条路可进入,一条从壶头进入路近但水险,一条从充县进入,路宽敞安全但运输路程远,光武帝开始也犹豫。等到军到,耿舒要从充县而入,马援以为路远拖延时间长而费粮多,不如从壶头进,扼其咽喉,充县的贼人自破。以此奏帝,帝从马援策。三月,进军到壶头。贼人据高处险要的地方,因水流过急,马援的船只不能上。恰逢酷暑,士卒多患病而死,马援自己也患了病,因此就被困在这个地方,于是便在河岸凿洞为室,以避酷暑。贼人每每升到险处击鼓叫喊,马援常拖着病腿去察看,左右之人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莫不为之流涕。

耿舒给哥哥好畤侯耿弇的书信中说:“前次我上书建议当先进攻充县,粮虽难运而兵马得以展开使用,军人数万争先奋进。今困在壶头不得进,大众忧郁将死,实可痛惜。前次到临乡,贼人无故前来,当时如果乘夜攻击,就可消灭掉。伏波用兵像西域的贾胡,到一处后就止步不前,因此失利。今果然困于疾疫,都如我所预言的一样。”好畤侯耿弇得书,奏于帝,帝就派虎贲中郎将梁松从驿道责问马援,且代为监军。恰逢马援病逝,梁松因以前看望马援疾病时马援不答礼而怀恨在心,于是借机陷害马援。帝大怒,追收马援的新息侯印绶。

【原文】

初,兄子严、敦并喜讥议,而通[45]轻侠客。援前在交阯,还书诫之曰:“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缡[46],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季良名保,京兆人,时为越骑司马。保仇人上书,讼保“为行浮薄,乱群惑众,伏波将军万里还书以诫兄子,而梁松、窦固以之交结,将扇其轻伪,败乱诸夏”。书奏,帝召责松、固,以讼书及援诫书示之,松、固叩头流血,而得不罪。诏免保官。伯高名述,亦京兆人,为山都长,由此擢拜零陵太守。

【注释】

[45]通:结交。

[46]施衿(jīn)结缡(lí):本指古代女子出嫁,母亲将五彩丝绳和佩巾结于其身。后比喻父母对子女的教训。

【译文】

当初,马援兄之子马严、马敦都喜欢讥议时事,而与侠客们轻相交往。马援当时在交阯,就写信回家训诫道:“我想你们听到人家过失,要像听父母之名一样,耳可以听到,口不可说啊。喜欢议论人的长短,乱讥刺时政,这是我最厌恶的,我是宁肯死也不愿听到子孙们有这种行为的。你们知道我非常厌恶此事,我之所以要再次讲到此事,要像男女婚嫁时施衿结缡一样,申明父母的训诫,要使你们牢记不忘。龙伯高敦厚周到谨慎,口无异言,谦约节俭,清廉公正有威望,我很爱他敬重他,愿你们向他学习。杜季良豪侠好讲义气,忧人之忧,乐人之乐,好人坏人都合得来,父亲死了,几个郡的人都来吊唁,我爱他敬重他,但不愿你们向他学习。学习龙伯高不到家,还是一个谨慎勤勉的人,所谓雕刻鸿鹄不成可以像一只鹜哩。学习杜季良不到家,就堕落成为天下的轻薄儿,所谓画虎不成反像犬了。到现在为止杜季良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但郡里的将领们一下车就切齿恨他,州郡都说他,我常为他寒心,所以我不愿子孙们学他。”

杜季良名保,京兆人,当时是越骑司马。杜季良仇人上书,状告他“行为轻薄,乱群惑众,伏波将军从万里外写信回来以他训诫兄子,而梁松、窦固与之交往,将煽动轻佻虚伪,败乱我中华。”书奏,帝召梁松、窦固而责让,以状纸和马援诫书给他们看,梁松、窦固叩头流血,而得以不加罪。诏令免除杜季良官职。龙伯高名述,也是京兆人,为山都县长,因此提升为零陵太守。

【原文】

初,援在交阯,常饵薏苡实[47],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南士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纹)犀。马武与于陵侯侯昱等皆以章言其状,帝益怒。援妻孥惶惧,不敢以丧还旧茔,裁(才)买城西数亩地槁葬[48]而已。宾客故人莫敢吊会。严与援妻子草索相连,诣阙请罪。帝乃出松书以示之,方知所坐,上书诉冤,前后六上,辞甚哀切,然后得葬。

又前云阳令同郡朱勃诣阙上书曰……书奏,报,归田里。勃字叔阳,年十二能诵《诗》、《书》。常候援兄况。勃衣方领,能矩步[49]。辞言娴雅,援裁(才)知书,见之自失。况知其意,乃自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尽此耳,卒当从汝禀学,勿畏也。”朱勃未二十,右扶风请试守渭城宰,及援为将军,封侯,而勃位不过县令。援后虽贵,常待以旧恩而卑侮之,勃愈身自亲,及援遇谗,唯勃能终焉。肃宗即位,追赐勃子谷二千斛。

【注释】

[47]饵:服用。薏苡实:即薏米。

[48]槁葬:薄葬,简单地埋葬。

[49]矩步:端正合度的步姿。

【译文】

起初,马援在交阯,常吃薏米,因薏米能除瘴气,久服能轻身省欲。南方薏米粒大,马援想作为种子,回军时,载了一车。当时人们以为这是南方土产的奇珍怪物,权贵们都观望着。马援当时受帝宠信,所以没人敢报告朝廷。等到马援死,有人上书诬告,说马援以前从南方载回来的,都是明珠彩犀一类珍宝。马武与于陵侯侯昱等,都以奏章说明其形状,皇帝更怒了。马援妻和儿子们感到十分恐惧,不敢把马援灵柩运回旧坟地安葬,只买了城西的几亩地草草埋葬了事。宾客们也不敢去吊唁。马严与马援妻子草索相连,到朝廷请罪,皇帝拿出梁松的诬告书相示,才知是挟怨诬告,就上书诉冤,前后六次,辞意哀切,然后才得以安葬。

又前任云阳县令同郡朱勃向皇帝上书说:……书呈上后,报给了皇帝,朱勃就回到乡下去了。朱勃字叔阳,年十二岁就能朗诵《诗》《书》。曾侍候马援兄马况。朱勃穿着学者方领衣服,走路规规矩矩,言辞娴雅深静,马援刚学书文,见了自感不如。马况知他的意思,就自己酌酒安慰马援说:“朱勃器局小,成得快,但才智就止于此了,将来当跟你学习,不要怕。”朱勃年未二十,右扶风请他试做渭城县宰,后来马援做了将军,封了侯,而朱勃的官职不过是小小县令。马援后来虽然显贵,时常以旧恩对待朱勃而没有轻视他,朱勃更加亲近马援,待到马援遇谗害,只有朱勃挺身而出以终友谊之情。肃宗即位,追赐朱勃儿子谷二千斛。

【原文】

初,援兄子婿王磐子石,王莽从兄平阿侯仁之子也。莽败,磐拥富资居故国,为人尚气节而爱土好施,有名江淮间,后游京师,与卫尉阴兴,大司空朱浮、齐王章共相友善。援谓姊子曹训曰:“王氏,废姓也。子石当屏居自守,而反游京师长者,用气自行,多所陵折,其败必也。”后岁余,磐果与司隶校尉苏邺、丁鸿事相连[50],坐死洛阳狱。而磐子肃复出入北宫及王侯邸第。

援谓司马吕种曰:“建武之元,名为天下重开。自今以往,海内日当安耳。但忧国家诸子并壮,而旧防未立,若多通宾客,则大狱起矣。卿曹戒慎之!”及郭后薨,有上书者,以为肃等受诛之家,客因事生乱,虑致贯高、任章之变。帝怒,乃下郡县收捕诸王宾客,更相牵引,死者以千数。吕种亦豫其祸,临命[51]叹曰:“马将军诚神人也!”

【注释】

[50]相连:受到牵连。

[51]临命:临死。

【译文】

当初,马援哥哥的女婿叫王磐,字子石,是王莽从兄阿侯王仁的儿子。王莽败,王磐拥有财产住在故居,为人讲气节爱惜人才,喜欢施舍,是江淮间有名气的人。后来游京师与卫尉阴兴、大司空朱浮、齐王刘章相处友善。马援对姐姐的儿子曹训说:“王氏现在是垮了台的家族,子石应隐居自守。现在他反而与京师权贵交游,用气自行其是,多有凌人之举,以后必败。”此后一年多,王磐果因司隶校尉苏邺、丁鸿事而受到连累,获罪死于洛阳狱中。王磐的儿子王肃一点儿也不吸取教训,照常出入北宫及王侯邸第。

马援于是对司马吕种说:“建武之初,号称天下再兴。自今以后,国内将日趋安定。可忧的是国家的诸侯王子都长大了,而诸侯王子不许私交宾客的规矩没有确立,如多通宾客,就要犯下大罪,你们必定要警戒慎重啊。”等到郭后死了,有人上书,认为王肃等人是受诛的家室,宾客们因事生乱,恐怕将导致贯高、任章那种暗杀陛下的祸事发生。光武帝果然大怒,下令郡县收捕王姓宾客,彼此牵累,死者以千数计。吕种也被连累致祸,临死前叹息说:“马将军真是神人啊!”

【原文】

永平初,援女立为皇后,显宗图画建武中名臣、列将于云台,以椒房故,独不及援。东平王苍观图,言于帝曰:“何故不画伏波将军像?”帝笑而不言。至十七年,援夫人卒,乃更修封树,起祠堂。建初三年,肃宗使五官中郎将持节追策,谥援曰忠成侯。四子:廖、防、光、客卿。客卿幼而歧嶷[52],年六岁,能应接诸公,专对宾客。尝有死罪亡命者来过,客卿逃匿不令人知。外若讷而内沈敏。援甚奇之,以为将相器,故以客卿字焉。援卒后,客卿亦夭没。

论曰:马援腾声三辅,遨游二帝,及定节立谋,以干时主,将怀负鼎[53]之愿,盖为千载之遇焉。然其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谗隙。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谋事则智;虑不私己,以之断义必厉。诚能回观物之智而为反身之察,若施之于人则能恕,自鉴其情亦明矣。

赞曰:伏波好功,爰自冀、陇。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徂年[54]已流,壮情方勇。明德既升,家祚以兴。廖乏三趣[55],防遂骄陵。

【注释】

[52]歧嶷(nì):谓幼年聪慧。

[53]负鼎:夏末商初时,伊尹仰慕商汤,于是以奴隶身份陪嫁,负鼎以归。后用负鼎比喻良臣投明主。

[54]徂年:逝去的年岁。

[55]三趣:恭敬之心。

【译文】

永平初年,马援的女儿被立为皇后。显宗将光武帝时期的名臣列将绘成图像,列于云台。因为皇后的原因,图像中独缺马援。东平王刘苍看到图,对帝说:“为什么不画伏波将军的像呢?”帝笑而不语。到永平十七年,马援夫人去世,才开始为其聚土为坟,植树为标记,建筑祠堂。建初二年(78),肃宗派五官中郎将持节追加册封,谥封马援为忠成侯。四子为:马廖、马防、马光、马客卿。马客卿幼年聪慧,年六岁,能应接诸公长者,独立应酬宾客。曾经有犯了死罪的亡命徒来看他,马客卿躲避起来不让外人知道。马客卿外表看来不善于言辞,而内质沉着机敏。马援很赞赏他,以为是将相的材料,所以取名为客卿。马援去世后,马客卿也夭折早死了。

史官评论道:马援扬名于三辅,周旋于二帝,至定计立谋,以辅佐天子,怀着为国效劳的愿望累立战功,这是千载一时的机遇啊。然而马援戒人之祸,这是很明智的。但他又不能自免于谗隙。难道立功成名之后,就容易被别人进谗言吗?由于利不关己,为人谋事就明智了;考虑事情不私于己,断义必定严厉。如果真正能用观察事物的智慧作为自己反躬自问的省察,这样对人就能宽恕对己便有自知之明了。

赞论曰:伏波将军喜欢建立战功,是从冀、陇开始。在南方平定骆越,在西方消灭烧种。来年已逝,壮心不已。明德皇后受封,家族兴盛。马廖缺乏恭敬之心,马防更为骄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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