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原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译文:
天地,天地是万物的客舍,光阴,百代是古往今来时间的过客。就好像梦与醒之不同,风云变换,不可究诘,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呢!古人夜间执着蜡烛游玩实在是有道理啊,况且春天用艳丽景色召唤我,大自然把各种美好的形象赐予我,相聚在桃花飘香的花园中,畅叙兄弟间快乐的往事。弟弟们英俊优秀,个个都有谢惠连那样的才情,而我作诗吟咏,却惭愧不如谢灵运。清雅的赏玩兴致正雅,高谈阔论又转向清言雅语。摆开筵席来坐赏名花,快速地传递着酒杯醉倒在月光中,没有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倘若有人作诗不成,就要按照当年石崇在金谷园宴客赋诗的先例,罚酒三斗。
《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译注:
逆旅:客舍。
大块:大自然。
惠连: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与其族兄谢灵运并称“大小谢”。
康乐: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谢玄孙,袭封康乐公。
金谷酒数:晋石崇宴客洛阳金谷涧中,赋诗不成者罚酒三觞。
这篇散文小品,洋溢着诗情画意,像一首优美的诗,长期以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明代大画家仇英还把它转化为视觉形象,绘成图画,流传至今。
从题目看,这是一篇记事文。记事文,一般要包含六个要素:Who(何人)、 When(何时)、 Where(何地)、 What(何事)、 How(如何)、 Why(为何)。题目即回答了四个要素:什么人?作者与诸从弟。什么时候?春夜。什么地方?桃李园。干什么?宴饮。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泄露了主题。一看题目就知道文章的基本内容,又怎能引人入胜呢?然而一读全文,就立刻被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所吸引,陶醉于美的享受。原因在于:作者结合剩下的两个要素,对已见于题目中的四个要素作了进一步的、独特的回答,从而展现了情景交融、景美情浓的艺术天地。
全文是以议论开头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古文观止》的编者说这是“点‘夜’字”,即回答了“何时”。这固然是对的;但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要素:“为何”。白天满可以“宴”,为什么要“夜”宴呢?就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我们看来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的某些知识分子和达官贵人中却是普遍存在的。《古诗十九首》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有云:“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万口传诵的名句。《古文观止》的编者说它“点‘春’字”,即与第一段“点‘夜’字”结合,照应题目,回答了“何时”。这当然不算错;但不仅如此。它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第一段,进一步回答了“为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因而更应该“夜”宴。其所以成为名句,就由于它的确佳妙。第一,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色。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多么惹人喜爱!“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人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縠,分外迷人。那当然不是绡縠,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人们喜爱的语言,一经运用,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人以文采炳焕、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用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作为审美主体的“我”又岂能无情!自然主客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要素,而着重写“如何”。这一点很重要。试想,与诸从弟夜宴,如果是为了饯别,那就会出现“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白居易《琵琶行》)的场面,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景象,未免大败人意。如今幸而并非如此。“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饯别,而是为了“序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第一段“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不是别的什么“欢”,而是“序天伦之乐事”的“欢”。看来,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很久了。作为封建社会里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啊!如今,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序天伦之乐事”,真是百倍的欢乐!当然,“天伦之乐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序”法。那么,作者和他的从弟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的族弟谢惠连工诗文,擅书画,作者便说“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几位从弟,不用说就以谢灵运自比了。“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宾后主。“赏”的对象,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集中写“春夜宴桃李园”,这是那欢乐的浪潮激起的洪峰。“月”乃“春夜”之月,“花”乃“桃李”之花。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其乐无穷,于是继之以开筵饮宴。“飞羽觞”一句,实在写得好!《汉书·外戚传》引班倢伃赋云:“酌羽觞兮销忧。”颜师古注采用孟康的解释:“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爵,是酒器的名称;而在古代,“爵”字又与“雀”字相通。所谓“作生爵形”,就是其酒器的形状像活的雀儿,有头,有尾,有羽翼。正因为有羽翼,所以又称“爵”为“羽觞”。班倢伃独自借酒浇愁,“觞”虽有“羽”,却只能“酌”,不能“飞”。李白从“羽”字着想,生动地用了个“飞”字,就把兄弟们痛饮狂欢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痛饮固然可以表现狂欢,但光痛饮,就不够“雅”。他们都是诗人,痛饮不足以尽兴,就要作诗。于是以“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等句结束了全篇。《古文观止》的编者说:“末数语,写一觞一咏之乐,与世俗浪游者迥别。”是相当中肯的。
开头以“浮生若梦”等句引出夜宴,在今天看来,思想境界当然不高,但在李白却有其社会原因。况且,开头一段,不过是为了引出下文;而其中的“欢”字,又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况”字以下,写景如画,充满着春天的生机;叙事如见,洋溢着健康的欢乐。意境是崇高的,格调是明朗的。诵读全文,并不会滋生“浮生若梦”的消极情绪,却能于获得艺术享受的同时提高精神境界,热爱自然,热爱人生。
结尾的“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用的是石崇《金谷诗序》(《全晋文》卷三三)的典故。李白的这篇序,从体裁、题材上看,也与《金谷诗序》相似。而《金谷诗序》却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情调很悲凉。其他同类作品,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前面虽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结尾却“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发出“悲夫”的慨叹。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全晋文》卷六一)也说“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与王序如出一辙。陶渊明的《游斜川诗序》亦然:“悲日月之既往,悼吾年之不留”,调子是低沉的。直到初唐的游宴诗文,仍跳不出这种老套子。王勃的《滕王阁序》,不是也有“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的感慨吗?李白同样写游宴,却完全摆脱了“既喜而复悲”的陈套,给人以乐观情绪的感染。与古人的同类作品相比,本篇确是别开生面,“自是锦心绣口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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