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荣霞·我给你在心里留了位置
闫荣霞
他曾经是一个患抑郁症的男孩,在十六七岁时染上网瘾,体重达到一百八十斤。医生说:“他为什么胖?因为他要靠吃来压抑自己的愤怒。”他不喜欢父亲,说:“他从来就没有鼓励过我,我并不喜欢上网,网瘾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快乐,没有寄托。”
父亲那时和他在家里几乎不说话,说对待他像对一个凳子一样,绕过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让他早点出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他曾经有一次拿着菜刀砍姐姐,幸亏被人拦住。可是他平时在生活里几乎是懦弱的,在抑郁症治疗中心,当着众人面连上台去念一句诗都做不到。他说:“我内心是有仇恨的,因为大人老说我,老说我姐姐好,老拿我们俩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在做心理治疗时,他对大夫说起小时候被人欺负,父亲不管他、不帮他,用拳捶打墙说“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父亲去了墙边,拉儿子的手。他说:“这感觉非常奇妙,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接触过。”他觉得有点原谅父亲了。
那天,他要正式登台朗诵。父亲说好要来,临时有工作没来。他急了,又捶着墙,不肯上台演:“既然他不来,你说让我干吗来呀?”他父亲后来赶到了现场,说事儿没处理好,“今后一定改……”他打断父亲:“能自然点儿吗?改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以前怎么冷落我的?我不愿说,一说就来气。”他父亲神色难堪,压不住火,说了句“二十年后你就明白了”,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又控制住自己说:“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简单了,我认为儿子应该怎么怎么着。”一位带着女儿来治疗的妈妈说:“不光是简单,不光是家长,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这就是错的方式。我就错了这么多年。”
——这都是那个记者记录下来的。这个母亲说的实在太对了。再对的道路也不见得就是唯一的道路。天底下多少父母觉得自己说得对做得对,以致孩子心里有委屈。又有多少孩子觉得自己说得对做得对,以致父母心里有委屈。
委屈是心里握紧的一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自己出不去,也不许别人进来。不光是父母,还有兄弟姐妹,还有朋友,还有同学,还有同事,还有路上走的行人。彼此都有委屈,就都大家进不来出不去,原地卡死,谁也转不过身,看不见别人的无助和委屈。
负责给他治疗的心理医生说自己三岁之前,被母亲寄养在别处,母亲带着姐姐生活。重逢后她觉得母亲不亲,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五十年过去了,她养两条狗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因为那个不公平的感觉一直在”。原先那只养了六年的狗总是让她抱,趴在怀里,新来的流浪狗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想放下这个抱那个,这个不肯挪窝,那个也就上不来,她体会到当年母亲和姐姐的难受劲。原来“在每个角色里待着的人,都会有很多不舒服”。
她说,知道了这一点,就原谅了母亲。
这个曾经患抑郁症的男孩后来上了厨师学校,当过兵,交了女朋友,在一个环保机构工作,瘦了四十斤。成了很有公义感的一个人,常常给当年采访他的记者提供污染事件的报道线索。他现在夹在女友和母亲之间,多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感受,和父亲在心里真正达成和解。
原来所谓的和解,不是忍耐,不是容忍,不是被一时的感动鼓动着握握手、拥抱一下;而是理解,是理解基础上的宽容,是在心里留一个位置,让那个原来不被原谅的人可以进来,使你体会到他的感受,使他得到被你原谅的机会。
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就像水。水是软的,所以它能容纳一切,净化一切。它最没有性格,却是最强大的那一个,因为它给一切都在心里留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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