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译文
风和烟都散尽了,天空和远山呈现出相同的颜色。我乘着船随着江流漂流荡漾,任凭船儿东西漂流。从富阳县到桐庐县,相距一百里左右,奇山异水,是天下绝无仅有的。江水都是青绿色,深深的江水清澈见底。游动的鱼儿和细小的石子,一直看下去,可以看得很清楚,毫无障碍。湍急的水流比箭还快,凶猛的巨浪就像奔驰的快马。夹江两岸的高山上,都生长着使人看了有寒意的树;凭依着高峻的山势,争相向上,这些高山彼此都在争着往高处和远处伸展;群山竞争着高耸,笔直地向上,形成无数个山峰。泉水飞溅在山石上,发出清越的泠泠之声。百鸟相互和鸣,鸣声嘤嘤,和谐动听。蝉儿长久地叫个不停,猿猴也长时间地叫个不断。极力追求名利的人,看到这些雄奇的高峰,就会平息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心;治理政务的人,看到这些幽美的山谷,就会流连忘返。横斜的树枝在上面遮蔽着,即使在白天,也还像黄昏时那样阴暗;稀疏的枝条交相掩映,有时也可以从枝条间见到阳光。
作者介绍
吴均(469年—520年),又作吴筠,字叔庠(xián),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南朝梁时期的文学家、史学家。好学有俊才,其诗文深受沈约的称赞。其诗清新,且多为反映社会现实之作。其文工于写景,诗文自成一家,常描写山水景物,称为“吴均体”,开创一代诗风。梁武帝天监元年(502年),为郡主簿。天监六年(506年),被建安王萧伟引为记室。临川王萧宏将他推荐给武帝,很受欣赏。后又被任为奉朝请(一种闲职文官)。欲撰《齐书》,求借齐起居注及群臣行状,武帝不许,于是私撰《齐春秋》,称梁武帝为齐明帝佐命之臣,触犯武帝,书焚,并被免职。不久奉旨撰写《通史》,未及成书即去世,时年五十二岁。著有《齐春秋》三十卷,注释范晔《后汉书》九十卷等;另有《吴均集》二十卷,惜皆已亡佚。
赏析: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劝友归林摒弃名利
晋南北朝时,政治黑暗,社会动乱,因而,不少知识分子寄情山水来排解心中的苦闷。《与朱元思书》是吴均写给他的朋友朱元思(一作宋元思)的一封书信中的一个片段。本文叙述作者乘船自富阳至桐庐途中所见,描绘了这一段的山光水色,它创造了一种清新自然的意境,使人读后悠然神往,仿佛也亲自领略了其间的山水之美;同时也表现出他沉湎于山水的生活情趣。表现了作者喜爱自然,对社会的不满情绪。
《与朱元思书》是一篇著名的骈体文,该文既用人的感受反衬出山水之美,也抒发了对世俗官场和追求名利之徒的藐视之情,对友人的规劝,含蓄地流露出爱慕美好的大自然,避世退隐的高洁志趣。作者以简练明快的笔墨,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机的大自然画卷,且仅用一百四十四字便生动逼真地描绘出富春江沿途的绮丽风光,被视为骈文中写景的精品。吟诵此文,但觉景美、情美、词美、章美,如此短的篇幅,却给人以美不胜收之感,令人叹为观止。阅读时要注意作者是怎样抓住山光水色的特点模山范水的。
文章开篇以简洁的笔触,给人们勾画了富春江山水的背景:阳光明媚,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山色苍翠,并总述自富阳至桐庐水上之游的总体印象:“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你看:风如一些玩累了的孩子,安静地蜷伏在两岸的叶子上。比梦还要缠绵的尘烟,也被午睡的风收拾得干干净净。青山一身翠绿,比天空更纯净。那些落花的往事,已随春天埋进了记忆的河床。天静,山空。这个夏日的午后,时光似乎已经停憩。一叶小舟,是阳光的鳞片,在江面上任意飘浮。或西或东,或左或右,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它自由的方向。内心的河流啊,随思绪一路颠簸,淌过了黑暗的腹地。从富阳到桐庐,一百余里水路。目光所及的江南,被温柔的流水一一抚摸。奇峭的山峰是大地闪电般的长剑,披着阳光的金缕玉衣,守卫在季节的入口。水透明地奔跑在岁月逶迤的唇齿间,送走和迎来一个个明明灭灭的日子。山奇,水异,天下独此,可以收藏起所有的花朵和语言。这属于第一层。
第二层写“异水”。先抓住其“缥碧”的特点,写出了其晶莹清澈的静态美:这水仿佛透明似的,可以一眼见底,连那倏来忽去的游鱼,水底累累的细石,都可以一览无余。然后以比喻夸张的手法,勾勒其急湍猛浪的动态美:这水有时又迅猛奔腾,一泻千里,使人感到惊心动魄。这样描写,静中有动,动静结合,显示出富春江水的秀丽之美和壮观之美,突出地表现了一个“异”字。我们再来详细解读:青碧如玉的江水是那位浣纱的女子清澈的眼睛吗?让每一个爱慕的少年,在梦境里游过你青青的发际,即使是千丈之外,依然可以看到心底的纯洁!那些流浪的鱼儿,现在终于可以找个理由安静地游走在爱的边缘,生命的潮水,迷失在青春的期盼里。只有那些细小的卵石,如手指上的钻戒,铺垫在河底,闪着幸福的光华,在一些惊羡的目光中,清晰可数。而湍急的流水,是一束飞翔的箭,疾行在空旷的风中。阳光来不及收拢金色的羽衣,纷纷受伤,跌落在一团水珠的惊叫声里。江浪粗暴的表情暴露无遗,随便抓起一堆阳光的碎片,像一匹发疯的马儿,一路狂奔,不再回首。
第三层写“奇特的山”。首先从形的角度写山势本身之奇,奇在“负势竞上”“争高直指”。山本是静止的,而在作者笔下,却仿佛有无穷的奋发向上的生命力,它们仿佛要挣脱大地,直上青天,欲上不能,便“千百成峰”,层峦叠嶂。其次从声的角度写空山天籁之奇。空山幽谷之中,泉水叮咚,百鸟和鸣,知了叫个不停,猿猴啼个不住,这些欢快的声音,汇成一曲对生命的颂歌,把这寂静的山谷,变成一个热闹、和谐、欢乐、祥和的世界。山包容了这些生命,这些生命又给这山以无限的生气。再次从色的角度写山林中有日无光之奇。山外虽然晴光万里,山中却别有景象。作者笔锋又从动到静,写出了谷中枝密林茂,浓荫蔽目,在白天也只是“有时见日”的幽暗的景象。这一段写山之形之声之色,都紧扣一个“奇”字。雾霭悄悄地爬上了两岸。拥挤的树像一些怕冷的孩子,把一身苍翠的绿衣,紧紧包裹在挺拔的身躯上。一只鸟飞过,竟没有找到一枝歇息的手掌。山峰争相向蓝天表达爱意,顺着地势努力地伸出手臂,和流云打着招呼。成百上千的山峦,层层叠叠横亘在苍鹰的目光下,等待天空的亲吻。谁,将是今夜最幸运的王子?一带清泉从山间挤出来,挂在一岫白云的腰上,然后,一落而下。几方青石张开双手,却还是没有接住大山的心事。只好用清越的声音,录成一盒绝密的交响,嘱咐山风带给船上逍遥的诗人翻译。一只鸟不甘寂寞地叫了,又一只鸟叫了,那些飞来飞去的翅膀,诵颂过一页又一页的梵文,葱茏的山间,被一群禅意的小鸟重新拉回寂静。一只蝉潜伏在枝条上,低声嘀咕一阵后,再一次撕坏了安详,一波又一波嘶哑的声音,像暗器一样击伤了每一片宁静的叶子。安睡的猿群也被吵醒了,呼朋唤子地在树枝间蹿来蹿去,啼声响彻山林,不绝于耳。
作者抓住此山此水特征,把动与静、声与色、光与影巧妙结合,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充满生命力的山水图,让读者充分享受到富春江两岸的“山川之美”。
该文重在写景,直接抒情写志的语言很少。但历来优秀的文章都讲究情景相生,人们可从作者对景物的描写中,从寥寥几句写观感的语句中,领略到作者高雅的志趣、高洁的情怀。可以从首段“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一句中,感受到一种享受自由、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轻松惬意;从对山水的描写中,体会到作者对自然、自由的热爱,对生命力的赞颂。更令人赞赏的是,在描绘山景时,作者插入两句观感:“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这几句感受,不仅从侧面衬托出险峰幽谷夺人心魄的魅力,更是传达出作者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对官场政务的厌倦。多么美好的场景啊!尘世间的纷扰,被一条河流洗涤得干干净净。那些热衷权势的人,在群峰面前,也不得不平息自己追逐功名的心;而那些被世俗所累的人,看到幽谷清泉,流连忘返,是不是也想遁迹山间,让一生从此平静?其实,生命就这么简单,一滴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淹没所有的疼痛和光荣。遮天蔽日的枝条横住了天空的道路,白昼在昏黄的柯蔓中穿行;一颗心在忽明忽暗的历史中,能载动一条思想的河流吗?阳光终于找到了前进的缝隙,疏条掩映下,一切又聚集在跌落的光亮上。一千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些小小的光芒是否点燃了诗人内心的火焰?细细品味,作者的这种志趣,既不同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入世,又不同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消极遁世,它是一种对轻松自然的崇尚,对自由和谐的向往,对欢乐生命的礼赞。它比前者少了份严肃,多了份潇洒,比后者少了份悲观,多了份开朗,因而更具一份常人心态,也就更容易使人接受并感到亲切。
《与朱元思书》篇幅虽短,但很讲究章法。文章首段以“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八字总领全篇,二、三两层分承“异水”和“奇山”两方面,环绕“独绝”二字展开生发和描摹,结构上纲举目张,脉络分明。写景顺序上先“水”后“山”,由近及远,逐层展开,符合“从流飘荡”的观景习惯,条理清楚。写景重点上,全文详写“山”,略写“水”;写“水”的部分,详写静态,略写动态;写“山”的部分,详写动态,略写静态。这样既突出景物主要特征,又显得详略适宜,轻重有度。
文章形声兼备。时而山水之形显露画面,时而鸟禽之声喧于卷幅,意舒情畅。“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状波翻浪滚之形,闻震聋发聩之声:“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摹鸟语串串之声,宛见群鸟交欢之景。文章就是这样写形写声,形中闻声,声中有形,臻入形声相融的意境。
虚实相间。如果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是虚写,那么前面则是实写。实写一方面给人以具体的感受,又为虚写提供了依据;虚写进一步突出实写。两者共同表现“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同时文章又实中有虚,虚中见实。具体描写时,给人广阔的想象天地,使其具有意境上简笔勾勒的美感;侧面虚写中含有形象,且从真实性角度看,又觉合情合理。
动静互见。“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不绝。”表面看来似乎是写鸟禽声音,实质是以声音来反衬山林之寂静。这是以动写静,寓视于听的手法。“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光线随枝条疏密而明暗,是因为人在船中,船随水行。这是以静写动,寓动于静的手法。
骈散相间。本文是用骈体写成的一篇山水小品。骈文常用四字六字组织,故亦称“四六文”。作者用清新的笔调和形象的描绘,把他从富春江富阳到桐庐一段看到的山光水色告诉了他的朋友,让朋友分享富春山川之美。
骈文是一种讲究形式的文体,作者吴均是南朝知名骈文家,其代表作《与朱元思书》自然保持了骈文的特点。文章基本上遵循骈文的要求,主要采用四字句和六字句,并于文章后半部分大量运用对偶句,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这就取得了句式整齐、音韵和谐、对比立意、相映成趣的表达效果,读来朗朗上口,节奏感极强。
但文章又有异于当时一般的骈文,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骈文形式上的束缚,体现了可贵的突破与创新。其一,在四字句、六字句中运用了“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这样的五字与四字交替运用的句式,这就避免了骈文刻板划一的弊病,使语言显得活泼洒脱;其二,文章前半部分几乎没有对偶,无异于一般散文(尤其是第一层),后半部分则基本上都是工整的对偶句,这样骈散结合、疏密相间的安排,使语言灵活多变,更具韵律美;其三,文章没有像一般骈文那样堆砌典故,甚至故意用冷字僻字,写景状物,力求准确传神,这使文章语言显得清新自然,生动流畅,在当时以绮丽浮靡为主流的骈文中显得卓尔不群,超凡脱俗。骈体文源于两汉辞赋,到了南北朝畸形发展,文风上绮丽浮靡。但是,《与朱元思书》既不艰深晦涩,又不华辞丽藻,在重视形式美的同时,做到清新隽逸。这在当时形式主义泛滥的文坛上,确是难能可贵的。
读《与朱元思书》,如读一首好诗,因为它不仅有词采隽永、音节和谐的诗一般的语言,更洋溢着清新淡雅的诗情;读《与朱元思书》,如赏一幅山水写意,因为它有特色鲜明的景物,更有明朗洒脱的画意。总之,该文情景兼美,辞章俱佳,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心灵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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