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说说这么一件半似轻薄,又半属神圣的事情吧!上帝托付于我的,是将读者从惶恐领向安宁,从黑暗领向光明,从暂时领向永恒。在目前,则是从狂欢节领向斋戒节。说来也是,在即将来临的为期八天的喧嚣的狂欢节之后,在纵情嬉闹之后,接着便是一本正经、灰惨惨的斋戒节了。我这篇文章正是为这些日子和这个转变而撰写的,提供读者思考。
也许事出偶然吧。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本来就叫米娜呢,还是写信时才用了这么个名字。总之,“米娜”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解答一个“迄今尚无人解答的、令人困惑的问题”: 天使是什么性别?既然人家都说我是百事通,想必这个问题也是清楚的,米娜这么恭维我说。
那好吧,我这就来解答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反正一年之中人们谈论天使没有比眼下狂欢节前后谈得更多的了,因而这个问题提得也挺及时。在这里,我不如马上说明我完全赞同米娜小姐的见解,她说:“在所有语言中,天使可能都是男性,然而,您难道能想象天使是肌肉发达的男子形象吗?……对男子健壮的体魄我致以莫大的敬意;可是‘天使’这个概念依我看只能以妩媚、纤秀的女性来体现。”是的,天使是女性!而且我这里只用短短六个字便可无从反驳地立即予以证实,如果……
显而易见,米娜小姐的这番话,道出了大自然明白无误的声音,说明天使与女性之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缘感。这一声音和这种亲缘感在全世界妇女的头脑和心灵里都会唤起共鸣。对此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非常重要。同样重要而耐人寻味的是,类似的亲缘感在我们男子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有。以我本人为例吧,我就从来不曾把自己看成一个天使般的人——以名誉担保,决计没有!同样,在我走近女人时,我从未期望她们之中有谁会嘴里吐出“安琪儿”这个词儿来。与此相反,我自己倒是每每看到女人便会情不自禁地赞叹:“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安琪儿!”同样情况在别的男人身上,肯定也会发生。当然也不无例外。有些男人自称“安琪儿”,是的,甚至用此签名。比如布拉格的某画家、某裁缝、某商店老板、某杂货铺掌柜等等。尽管如此,我们却一点儿不相信他们身上有天使的禀赋!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相信。
因而,正是我们男人,在看到女人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天使。
林中一座小教堂,
立在秀丽的山冈上。
一群姑娘走出来,
好似天使从天降。
这是最普通的农民也爱唱的一支歌,我们这些“有文化”的城里人不妨在中午放学时到两所并列的小学校——一所男校,一所女校——附近去站一站。当男孩子一窝蜂地涌出来时,我们怎么说呢?“这一帮土匪!”而当女孩子走出来呢?“小天使——小天使!”恰似诗人科拉尔在十四行诗中写的那样。我们这些“成年男子”不是人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我们有时会跪在某个女性面前,活像跪在天使面前那样,抱着她的腿,仿佛害怕她会飞走似的?毫无疑问,我们这时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天使的形象: 长着一对鸽子翅膀,象征善良和纯洁,或者孔雀的羽翎,说明天使同女人一样,喜欢打扮和修饰自己。
当然也有人绝对不承认女人身上有任何天使的秉性。女人嘛,他们断言,同咱们一样是人。而且比起咱们来,不如说还相形见绌哩——他们振振有词地说道。好吧,也许是这样。女人看上去跟咱们差不离,这倒是真的。她们有人的模样儿,人的面孔,如此等等。不过,试问有哪个孩子不知道,天使装扮成人的模样儿下来干预人的命运呢?只有魔鬼心里有数!我敢毫不含糊地拿出佐证来,说明天使就其性别而言是女性。至于女人是否便是天使——不,对此我还难以识别。不少比我年长、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人士,对此尚且无从识别哩。贝德里希·吕凯尔特在《收割的天使》一诗中,就曾叙述了这么一则故事。一群村姑在月光下跳舞,由于气候炎热,她们身上只穿了夏娃在发明用无花果叶子做时装之前穿用的服装,她们说,反正不会有人来此!却不料,这时偏偏有个人走来了: 神父老先生。姑娘们慌了手脚,急忙跑去找裙子;可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年纪最小的总是最机灵——却拦住大家说:“这是干什么!穿上裙子他就认出咱们来啦。不如接着跳,别睬他。”神父瞧见她们了,转身回到家里,一面躺到床上,一面感谢上帝,因为他看见了“收割的天使”,这是丰收的好兆头。
这位年事已高、老于世故、对人和天使都有研究的男人尚且如此!这则故事肯定颇有教益。
不过,让我们再稍稍深入一下吧!如果读者看到连一度曾是天使的魔鬼也为女性,他将作何感想呢?这岂非直截了当、铮铮作响地证明,天使是女性吗?我这里不想多说,只随便举出数例供读者思考并自行判断。
生活中有谁说过男人是“堕落的天使”呢?
《哥林多后书》第十一章第十四节不是明明写着:“撒旦装作光明的天使”吗?这句话不是包含着这么一层意思: 撒旦装扮成天使不费吹灰之力吗?因而,每当魔鬼想把圣徒领入歧途时,他不是总装扮成自古以来就装扮的形象——女人的形象吗?
就这方面而言,上文提到的大自然明白无误的声音,即不容置疑的亲缘感,不是又在妇女们的头脑和心灵里再度响起了吗?当我们说:“您是天使!”时,她们不是回答说:“对,然而是带角儿的”,“带小角儿的”,等等?
世上还有谁比女人更折磨人的呢?
在我们说“小魔鬼、小精灵、小妖精、小鬼怪”之类的时候,我们男人心里想的除却女人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不成?
一个长期同魔鬼周旋的人,不是终将为魔鬼所俘虏?一个长期同女人周旋的男人,不也是最终将为女人所俘虏?
我国那些古老的、颇有教益的民间谚语岂不发人深思?比如:“姿色越是美,越招魔鬼爱。”“魔鬼糖多不稀罕,罪孽外面裹糖衣。”又如:“顽固不化,魔鬼当家!”“魔鬼动了心,不达目的不死心。”再看下面这两句又何其惊人地相似:“侍奉上帝,莫要招惹魔鬼!”“侍奉上帝,莫要招惹女人。”
魔鬼的牺牲品中,绝大多数不都是女人给他驱赶来的?对此感激不已的魔鬼,不是也反过来给女人出谋献策,正如奈芒契采村实际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样?在圣托玛什节前夕,村里有个女人纺纱纺到了深夜10时,因此惹恼了一位圣者。后来,不消说准是魔鬼给女人出了点子,才使这位圣者受了欺骗。
就是在上帝的殿堂里,魔鬼不也常常把男人领入歧途,使他神思不属、礼拜上帝不虔诚吗?女人在那里不也如法炮制?
画像上的魔鬼,在波兰不是身穿德国服装、在我国穿黑衣、在意大利穿红衣、在黑人地区穿白衣?这不是足以说明魔鬼的女性特征——热衷于变换服饰吗?
魔鬼娶老婆不是总挑老妇人为妻吗?试问,哪个男人会这样做呢?如此等等!……
再说下去,读者也许要叫喊起来:“所有这一切无非都是可能性和反证。我要看的是确凿的实证!”好吧,这儿就是实证,说明天使是女的!
大家都知道“守护天使”吧,即守护儿童的天使!请问,当你雇佣保姆看孩子时,你是选男性呢,还是女性?读者不禁一愣。不过,他学识渊博,不一会儿工夫便醒过神来,说:“哎,在东方的印度,就是我们全部早期文化从那儿传来的国家,他们就有男性当保姆的呀。说不定‘守护天使’这一历史悠久的古老习俗,正是从印度传到我们这儿来的呢。”
那么好吧——我不会被读者窘住的。正是在8天以前,我在这里曾引用过一首民歌:
跳舞多欢畅,
乐队他解囊。
天使日后来,
接他进天堂。
试问,这里所说的天使岂非女性?
读者不禁又是一愣。好极了,让我来给他最后一击!我将拿出雷霆万钧之力的证据,说明天使确凿是女性。我这就摊牌啦,一张天下无敌的王牌。王牌嘛,便是胜利。
圣书《路迦福音》第二章第十三节写道:
“忽然有一大队武士来到天使的身边。”
(杨乐云 译)
注释:
在捷克语中,“天使”一词为阳性。
安琪儿: 即天使。
此处指有人姓安琪儿(Andel)。
杨·科拉尔(1793—1852): 捷克爱国诗人。
意为裸体。事见《旧约圣经·创世纪》。
堕落的天使: 在捷克,人们常把堕落的少女叫做“堕落的天使”。
《哥林多后书》: 指《新约圣经》的《哥林多后书》。
撒旦: 即魔鬼。
捷克民间传说中的魔鬼头上长着两只小角。
【赏析】
“天使是女的吗?”——这是个渎神的问题,你也许会说。那么这个问题古怪吗?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矛盾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呢?在于天堂是拒绝发问的。要不你可以问一下: 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它是什么时候、由谁建立的?也许你又会说,天堂是上帝建立的,天堂的样子圣书上有记载。那上帝是谁?他从何而来?你回答不出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是自有永有的。”《圣经》里上帝这样对摩西说,真是一个永恒的绝顶聪明的回答,因为它杜绝了一切关于天堂的追问,从此,天堂与人世就不兼容了。所以,上帝的出现,天堂的产生,意味着人类思考的终止,上帝、天堂、天使在此前提下成了一种绝对形而上的存在。所以米兰昆德拉发出了如下感言: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天堂和人世之间原是存在着这么一堵不可沟通的墙——拒绝发问。
但发问却是人的天性,他终将不满足于把思考终止于天堂,这或许是人的狂妄,也或许是人的可笑,因为天堂本是人的思考走入穷途末路时为了敷衍自己而制造的答案。但是人是多么健忘,他竟把自己的这一创造当作固有的存在,又迷失在对它的追问中了。人忘记了与天堂的亲缘关系,又苦苦寻求着通往“未知的”天堂的道路,他试着通过发问去接近它,和它对话。“天使是女的吗?”这个问题里面包含了什么玄机?我们习惯了提起天堂就想到永恒,想到安宁,想到光明以及其他的“形而上”的概念,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问“天使是女的吗?”这么自然而朴素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天堂就意味着非世俗?或许人们已太久没有试着去回忆自己与天堂的血脉联系。那么, 在此意义上“天使是女的吗?”这个问题就具有了这样的价值: 这是人类很久以来第一次想起重新建立与天堂的亲密关系。“天使是女的吗”,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地等同于“天使是男的还是女的”。再看看这个问题作出了怎样勇敢的突破吧: 它已经先决性地规定了这一事实——天使是有性别的!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世俗的规定!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不管是“米娜”、“爱娃”还是任何一个姑娘或小伙——是可敬的,是她/他,而不是那个负责回答问题的人,迈出了亲吻天堂的第一步——通过把天使拉下人间。
不是吗,自从天使有了性别,他/她就走下了形而上的神坛,从此不必再躲在不可知的阴霾中郁郁寡欢了。难道这是可以想象的吗——天使居然和人具有共同的生理特征!或许他是男的,那他就有着发达的肌肉,深沉的思索;或许她是女的,那她就有着曼妙的体态,温柔的双眸。走下神坛的天使是可爱的,当然了,天使们来到人间也要经受种种的冒险,他们会沾染上一切可能的人类的缺点,因而也会有“带角儿”的天使、“堕落的天使”以及各种各样不尽完美的天使。但天使不就是因为不尽完美而变得更加惹人怜爱吗?
在这篇散文中,聂鲁达尽力证明了天使是女的,天使具有女性特质,但实际上,这篇文章的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它对天使是女的作出了怎样确凿的论证。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其重要性更要大于对问题的解答。因为在这个问题产生的那一刻,天使就因为有了性别而走下了神坛,从此沐浴在人性的光辉下,人类也因此终于找到了与天堂重叙旧情的道路。
(马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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