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最高尚的情操是: 当命运看来已经把我们带向正常的消亡时,我们仍希望生存下去。先生们,对我们的心灵来说,这一生是太短促了,理由是: 每一个人,无论是最低贱或最高尚,无论是最无能或最尊贵,只有在他厌烦了一切之后,才对人生产生厌倦;同时没有一个人能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尽管他渴望着这样做;因为他虽然在自己的旅途上一直很幸运,往往能眼看到自己所向往的目标,但终于还要掉入只有上帝才知道是谁替他挖好的坑穴,并且被看成一文钱不值。
一文钱不值啊!我!我就是我自己的一切,因为我只有通过我自己才了解一切!每个有所体会的人都这样喊着,他阔步走过这个人生,为彼岸无尽头的道路作好准备。当然各人按照自己的尺度。这一个带着最结实的旅杖动身,而另一个却穿上了七里靴,并赶过前面的人,后者的两步就等于前者一天的进程。不管怎样,这位勤奋不倦的步行者仍是我们的朋友和伙伴,尽管我们对那一位的阔步表示惊讶与钦佩,尽管我们跟随着他的脚印并以我们的步伐去衡量着他的步伐。
先生们,请踏上这一征途!对这样的一个脚印的观察,比起呆视那国王入城时带来的千百个驾从的脚步更会激动我们的心灵,更会开扩我们的胸怀。
今天我们来纪念这位最伟大的旅行者,同时也为自己增添了荣誉。在我们身上也蕴藏着我们所公认的那些功绩的因素。
你们不要期望我写许多像样的东西!心灵的平静不适合作为节日的盛装,同时现在我对莎士比亚还想得很少;在我的热情被激动起来之后,我才能臆测出,并感受出最高尚的东西。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了他;当我首次读完他的一部作品时,我觉得好像原来是一个先天的盲人,这时的一瞬间一只神奇的手赋予了我双目以视力。我认识到,我很清楚地体会到我的生活是被无限地扩大了;一切对于我都是新鲜的,陌生的,还未习惯的光明刺痛着我的眼睛。我慢慢学会看东西,这要感谢天资使我具有了识别能力!我现在还能清楚地体会到我所获得的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踌躇过一刹那,去放弃那遵循格律的戏剧。地点的一致对我犹同牢狱般地可怕,情节的统一和时间的一致是我们想象力的沉重桎梏。我跳进了自由的空气里,这才感到自己的手和脚。现在,当我认识到那些讲究规格的先生们从他们的巢穴里给我硬加上了多少障碍时,以及看到有多少自由的心灵还被围困在里面时,如果我再不向他们宣战,再不每天寻找机会以击碎他们的堡垒的话,那么我的心就会愤怒得碎裂。
法国人用作典范的希腊戏剧,按其内在的性质和外表的状况来说,就是这样的: 让一个法国侯爵效仿那位亚尔西巴德却比高乃依追随索福克勒斯要容易得多。
开始是一段敬神的插曲,然后悲剧庄严隆重地以完美的单纯朴素,向人民大众展示出先辈们的各个惊魂动魄的故事情节,在各个心灵里激动起完整的、伟大的情操;因为悲剧本身就是完整的,伟大的。
在什么样的心灵里啊!
希腊的!我不能说明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感觉出这点,为简明起见,我在这里根据的是荷马,索福克勒斯及忒俄克里托斯;他们教会我去感觉。
同时,我还要连忙接着说: 小小的法国人,你要拿希腊的盔甲来做什么?它对你来说是太大了,而且太重了。
因此所有的法国悲剧本身就变成了一些模仿的滑稽诗篇。不过那些先生们已从经验里知道,这些悲剧如同鞋子一样,只是大同小异,它们中间也有一些乏味的东西,特别是经常都在第四幕里,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些又是如何按照格律来进行的。这方面我就无需多花笔墨了。
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想出把这类政治历史大事题材搬上舞台的。对这方面有兴趣的人,可以借此机会写一篇论文,加以评论。这发明权的荣誉是否属于莎士比亚,我表示怀疑;总而言之,他把这类题材提高到至今似乎还是最高的程度,眼睛向上看是很少的,因此也很难设想,会有一个人能比他看得更远,或者甚至能比他攀登得更高。
莎士比亚,我的朋友啊!如果你还活在我们当中的话,那我只会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是多么想扮演配角匹拉德斯,假如你是俄来斯特的话!而不愿在德尔福斯庙宇里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司祭长。
先生们,我想停笔,明天再继续写下去;因为现在滋长在我内心里的这种心情,你们也许不容易体会到。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个美妙的万花镜,在这里面,世界的历史由一根无形的时间线索串连在一起,从我们眼前掠过。他的构思并不是通常所谈的构思;但他的作品都围绕着一个神妙的点(还没有一个哲学家看见过这个点并给予解释),在这里我们个人所独有的(本性),我们从愿望出发所想象的自由,同在整体中的必然进程发生冲突。可是我们败坏了的嗜好是这样迷糊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几乎需要一种新的创作,来使我们从这暗影中走出来。
所有的法国人及受其传染的德国人,甚至于维兰也在这件事情上和其他一些更多的事情一样,做得不太体面。连向来以攻击一切崇高的权威为职业的伏尔泰在这里也证实了自己是个十足的台尔西特。如果我是尤利西斯的话,那他的背脊定要被我的王笏打得稀烂!
这些先生当中的大多数人对莎士比亚的人物性格表示特别的反感!
我却高呼: 自然,自然!没有比莎士比亚的人物更自然的了!
这样一来,于是乎他们一起来扭住我的脖子。
松开手,让我说话!
他与普罗米修斯竞争着,以对手作榜样,一点一滴地刻画着他的人物形象,所不同的是赋予了巨人般的伟大(性格)——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认不出他们是我们的兄弟——然后以他的智力吹醒了他们的生命。他的智力从各个人物身上表现出来,因此大家看出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
我们这一代凭什么敢于对自然加以评断?我们从什么地方来了解它?我们从幼年起在自己身上所感到的以及在别人身上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被束缚住的和矫揉造作的东西。我常常站在莎士比亚面前而内心感到惭愧;因为有时发生这样的情形: 在我看了一眼之后,我就想到: 要是我的话,一定会把这些处理成另外一个样子!接着我便认识到自己是个可怜虫,从莎士比亚描绘出的是自然,而我所塑造的人物却都是肥皂泡,是由虚构狂所吹起的。
虽然我还没有开过头,可是我现在却要结束了。
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关于世界所讲的一切,也适用于莎士比亚: 我们所称之为恶的东西,只是善的另外一个面,对善的存在是不可缺少的,与之构成一个整体,如同热带要炎热,拉伯兰要上冻,以致产生了一个温暖的地带一样。莎士比亚带着我们去周游世界;而我们这些娇生惯养、无所见识的人遇到每个没见过的飞蝗却都要惊叫起来: 先生,它要吃我们呀!
先生们,行动起来吧!请你们替我从那所谓高尚嗜好的乐园里唤醒所有的纯洁心灵,在那里,他们饱受着无聊的愚昧,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们内心里虽充满激情,可是骨头里却缺少勇气,他们还未厌世到致死的地步,但是又懒到无所作为,所以他们就躺在桃金娘和月桂树丛中,过着他们的萎靡生活,虚度光阴。
(史兆瑜 译)
注释:
歌德计划于1771年10月14日在他的家乡法兰克福举行一个莎士比亚纪念日,本文即为此而作。
七里靴: 德国神话中巨人之靴,能渡海腾云,一步七里。
亚尔西巴德 (约前450—前404): 雅典政治家和军事家。
忒俄克里托斯(公元前3世纪): 古希腊诗人,牧歌的创始者。
匹拉德斯、俄来斯特: 歌德剧本《伊菲格尼》里的角色。
德尔福斯或德尔斐: 希腊城名,阿波罗神殿所在处。
维兰: 德国诗人。歌德在这里指的是维兰翻译的莎士比亚作品。
台尔西特: 即台尔西特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人物,因谴责希腊统帅阿伽门农而受到尤利西斯即俄底修斯当众鞭打。欧洲历代统治阶级都用他来泛指喜欢“诽谤”或攻击旁人的人。
普罗米修斯: 希腊神话中抗拒强暴、造福人类的神。歌德曾以《普罗米修斯》(1773)为题写出了一首名诗。
拉伯兰(Lappland): 北极地名。
【赏析】
《莎士比亚纪念日的讲话》写于1771年10月,是为莎士比亚纪念日准备的演讲稿。时年22岁的歌德刚获法学博士学位,回到故乡法兰克福当一名律师,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在讲话中大声呼唤心灵的“自由”和文学创作的“自然”化,希望借助莎士比亚进行文学与社会革新,唤醒在“所谓高尚嗜好的乐园里”无聊而慵懒地生活的德国人。
“自然”、“自由”是这篇演讲中最重要的字眼,也是狂飙突进运动中的特定概念。而在当时的德国,这是整个社会环境和民族精神中最缺少的东西。18世纪的德国,由于诸侯割据导致经济发展缓慢,艺术上缺乏创新精神和民族独立性,一切都沉溺在对外国风尚的模仿中。其中,尤以对法国古典主义的模仿为甚。18世纪后期的“狂飙突进”运动,是德国作家和思想家在政治上要求摆脱封建统治,艺术上要求重塑民族精神的一场思想文化运动。莎士比亚的创作为歌德和狂飙突进运动带来了清新、自然的空气,卢梭提出的“返回自然”的口号也激励着新一代德国青年。德国的民族精神、新的社会制度、自由理性的生存空间成了德国青年的追求目标。虽然发表这篇演讲的时候,狂飙突进运动的序幕还没有正式拉开,敏锐的歌德已经开始大声疾呼,欢欣鼓舞地为新时代高歌。随后的几年里,他创作了《葛兹·冯·伯利欣根》、《少年维特之烦恼》等重要作品,突出表现了当时德国青年昂扬的精神状态和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
作为狂飙运动的主力之一,年轻的歌德与其在作品中塑造的浮士德一样,充满了锐意进取的精神,对旧制度从产生怀疑到公然蔑视,进而满怀对未来世界的向往。他尊崇莎士比亚,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带给人们的是清新、自然的空气——“自然,自然!没有比莎士比亚的人物更自然的了!”在歌德看来,莎士比亚的戏剧没有受到古典主义“三一律”的禁锢,人物形象复杂而丰满,是真正的“人”。而时下德国流行的都是戴着沉重的古希腊盔甲的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呈现出一副滑稽而乏味的面貌。年轻气盛的歌德在讲话中批评了一些早已成名的大家,其中包括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和德文版莎士比亚作品的翻译者维兰。伏尔泰维护古典主义戏剧原则,在他的一个剧本的前言中,他指责莎士比亚的作品是滥醉的、野蛮人的东西,充满了不屑和鄙夷。至于维兰,他虽然翻译过莎士比亚22个剧本,对莎士比亚作品的介绍和传播作出了突出贡献,但他却丝毫不欣赏莎士比亚笔下那些有缺陷的人物。年轻的歌德认为,这些观点充满了偏见,因此他敢于大声质问:“我们这一代人凭什么敢于对自然加以评断?”这一代人受到的束缚几乎与生俱来。而莎士比亚告诉我们:“我们所称之为恶的东西,只是善的另外一面,对善的存在是不可缺少的,与之构成一个整体。”最符合自然规律的人物应该是复杂丰满的,而不是完美无缺的。
歌德在反思时代和文学的弊病时,为自己曾经迷恋法国古典主义的精致纤巧之风感到羞愧。这时候,莎士比亚作为符合“自然”标准的伟大作家,成了歌德及其他文学青年反抗艺术上矫揉造作的浮夸文风的锐利武器。虽然此时的歌德在思想上还不甚成熟,但这并不妨碍莎士比亚成为他终身喜爱的作家。正如他在演讲中所说,“现在我对莎士比亚还想得很少;在我的热情被激动起来之后,我才能臆测出,并感受出最高尚的东西”。是莎士比亚解除了束缚歌德想象力的沉重桎梏,让它重新拥有了可以展翅翱翔的翅膀,逃出可怕的牢笼,呼吸新鲜的空气。只有挣脱古典主义的束缚,才可以最大限度地享受文学创作的自由权利。但是年轻的歌德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他敏锐地意识到古典主义将纯洁的心灵囚禁在“所谓高尚嗜好的乐园”里,熄灭人们的生活激情与革新勇气,在无聊的愚昧中萎靡不振,虚度光阴。这不仅仅是文学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因此,打开大门,走出腐败的、令人窒息的牢笼,回归自然,追求自由,才是挽救整个社会的良方妙药。
莎士比亚对歌德的影响终其一生没有改变。1826年,经过多年的思考之后,歌德写下了《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一文,详细地探讨了他对莎士比亚的观点。这时候的莎士比亚已经不再是锐利的武器,而是在时间的酿造中变成了芳香甘醇的美酒,带给歌德无穷的回味。
(石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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