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守垠译张雅洁
【原文作者】:霍桑
【原文作者简介】: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1804年7月4日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一个没落的世家。1821年霍桑在亲戚资助下进入博多因学院,大学毕业后,回到塞勒姆镇从事写作。霍桑的短篇小说大多取材于新英格兰的历史或现实生活,着重探讨人性和人的命运等问题。
1836年和1846年霍桑曾两度在海关任职,1841年曾参加超验主义者创办的布鲁克农场。1848年由于政见和当局不同,失去海关的职务,便致力于创作活动,写出了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红字》(1850),深入地探究有关罪恶和人性的各种道德、哲理问题。
霍桑于1853年被任命为驻英国利物浦的领事。他于1864年5月19日去世。
【原文】:
一天下午,太阳行将西沉,一位母亲跟她的小男孩坐在他们家茅屋门口谈论人面巨石的事。人面巨石与他们相隔虽有数里之遥,但在落日余辉映照之下,他们只要一抬眼就能把它的面容看个清清楚楚。
那末,人面巨石是怎么回事呢?
在绵亘的崇山峻岭怀抱之中,有一处相当开阔的山谷,住着好几千居民。这些朴实的人们,有的就住在陡峭山坡上用圆木搭建的小屋里,四周有葱郁的树林环绕。有的把家安在舒适的农家房舍里,耕耘着山谷里缓坡和平地上的沃土。还有一些人则聚居在人口稠密的村子里,那里有条湍急的山溪从山岳高处的源头奔腾而下,流到这里被人的聪明才智所驾驭驯服,役使它去转动棉花厂的机器。总而言之,这处山谷里的居民人数众多,生活方式也多种多样。但是,他们全体,不论成人还是儿童,对人面巨石都有一种亲昵的感情,只不过有些人的天性能充分辨认出这一宏伟的天生景物,其余的人则略差些而已。
此处所说的人面巨石原是大自然的博大心灵一时高兴所作:在一座山的陡峻的一面坡上由好些巨大的岩石堆积而成,远远看去酷似一张人脸,就好象一个硕大无朋的巨人或泰坦神(1)把自己的相貌刻上断崖峭壁似的。它那宽广的天庭足足有一百英尺高;鼻梁挺拔修长;还有那巨大的嘴唇,要是它们能够说话,发出的嗓音肯定会象惊雷那样从山谷的一头一直传到另一头。固然,要是看的人靠得太近了,人面巨石的轮廊也就看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堆笨重的巨石,象废墟似地杂乱无章地堆集在那里。但是,只要朝后退一段路,就能看到巨石奇异的相貌,退得越远,石像看上去也就越象一张人脸,完整无缺地现出它的奇特神采;等它受到云彩和山上雾霭团团包围,在远处逐渐变得暗淡起来的时候,人面巨石更加显出栩栩如生的模样来了。
孩子们能在人面巨石跟前长大成人真是福气。人面巨石相貌高贵,它的庄严而亲切的表情就好象有颗博大而热烈的心在放射光辉,在这颗钟爱之心的怀抱里足以容下整个人类而绰绰有余。单是望望它就已经是一种良好的教育。许多人都相信,山谷的富饶丰足很大程度上也亏了这个慈祥的面容。它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着注视着下面的山谷;它照亮了云彩;甚至太阳光里也注入了它的温厚的感情。
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说过一位母亲跟她的小男孩坐在他们家茅屋门口,边凝视边谈论着人面巨石。这孩子名叫欧内斯特。
“妈,”眼前这个巨大的形象似乎在冲着孩子微笑,于是他就说开了,“它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你看它的样子看上去多和霭呀,它的声音也一定是很好听的。我要是碰见一个人也长着这样的脸,我一定会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有个古老的预言要是能实现的话,”母亲回答说,“那咱们迟早就会看到一个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的人。”
“你说什么预言呀,好妈妈?”欧内斯特带着热切的口气问道,“快讲给我听好吗?”
于是,他妈妈就给他讲了她的妈妈讲给她听的一个故事,那会儿她自己比小欧内斯特还要小呢,不过,这个故事讲的并不是过去的事儿,它说的是未来的事儿。可是,它又是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就连从前居住在这个山谷里的印第安人也是从他们的祖辈那里听来的。至于他们的祖辈呢,据说是从汩汩山溪的窃窃私议以及风过莽莽林梢发出的低声细语中听来的。大意是说,将来有一天,这一带地方要有一个孩子诞生。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时代里最伟大最高贵的人,而且,等到成人之后,他的脸就会长得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有不少老派的人,也有好些年轻的人,由于怀有热切的期望,至今还对这个古老的预言抱着始终不渝的信心。另有些见过世面的人,也没有见到过一个比自己的邻居都要伟大得多、高尚得多的人,于是都有些厌倦了,他们得出结论,认为这个预言不过是无稽之谈。总而言之,预言里所说的伟人至今还没有出现过。
“噢,妈妈,好妈妈!”欧内斯特把手举过头顶,拍着掌说,“我真想能活到看见这个人!”
他的母亲是位慈爱而又体贴的女人,感到不应当挫伤小孩子天真美好的心愿,就对他说:“也许你会看到的。”
而欧内斯特呢,从此就一真没有忘记他母亲讲给他听的故事。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他望见人面巨石,这个故事就会出现在他的心目中。他在出生的茅屋里度过了童年,对他母亲恪尽孝道,用他的一双小手,更用他的一颗挚爱的心协助母亲,帮她做了许多事情。就这样,他由一个愉快而又爱沉思冥想的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温良文静、谦逊有礼的少年。由于常在田里劳动,他的皮肤带上了一层古铜色,然而,比起那些在有名的学校里受教育的小伙子来,他脸上却闪耀着更多的智慧之光。可是,除了人面巨石现在好算一个之外,欧内斯特从来还没有过一位老师。一天辛勤劳动之后,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凝视着巨石,直到他在想象中感到那张巨大无比的脸已经认得他了,并且给了他以亲切鼓励的微笑,作为对他的虔敬目光的回答。我们可不要贸然就认定这是荒谬,虽然事实上人面巨石对欧内斯特也并没有超过它对周围世界的亲切关注。其中奥秘就在于,这个男孩有着一颗纤细而诚挚的心,它的天真纯朴使他能看出别人所看不见的东西;这样,本来对众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慈爱也就为他一人所独占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山谷都听到了这么个传闻:古老预言中的那个相貌象人面巨石的伟人终于出现了。好象是说好多年之前,一个年轻人从山谷里迁居到一个很远的海港,在那儿攒了点钱,成了一个店铺老板。他的名字——我也闹不清究竟是真名呢,还是因为有爱钱的癖好的关系,或者是因为后来发了迹的关系——叫做“积金”。他为人精明强干,再加上天赋予他的人们称之为运气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他成了一位极其豪富的商人,同时还是一整队巨型商船的财东。好象全世界的国家都在通力合作为他一个人的早已堆积如山的家产继续不断增加财富似的。几乎处于北极圈内万里阴霾笼罩之下的寒带北国向他进贡毛皮,赤日炎炎的非洲搜集起自己的河床中的金沙以及森林中大象的巨牙作为对他的馈赠。东方国家给他带来华丽的头巾、香料和茶叶,还有光华熠熠的宝石和晶莹无瑕的大颗珍珠。海洋也不甘落在陆地之后,贡献出巨鲸让“积金”出售油脂以赚取利润。总之,不管原来是些什么货色,一到了“积金”手里就统统变成了金子。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简直就跟传说中的迈达斯王一样,他的手指所到之处,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闪闪发光,颜色也一点点转黄,立刻变成黄澄澄的纯金,或者更加称心一些,干脆变成了一堆堆的金币。“积金”已经极其豪富,他的家财多得接连数一百年也数不清,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山谷故乡,决定回到出生的地方安度余年。他抱定了主意,派了个有经验的建筑师到山谷去为他营建一所与他的巨大财富相称的宫殿。
我上面说过,山谷里早已在议论“积金”就是长期以来一直未能找到的传说人物,还说他的相貌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当人们看见就在“积金”父亲的受到风雨剥蚀的老农舍旧址上,象魔法似地耸立起一座华丽壮观的建筑时,就更相信这一点了。这座大厦用耀眼的白色大理石砌面,白得好象在烈日照射之下都会融化似的;这倒挺象在“积金”还没有学会点金术之前,还在他嬉戏玩耍的童稚时代经常用雪堆筑的小房子。这座建筑有个装璜华丽并支有高大圆柱的门廊,门廊底下大门高耸,门上嵌着许多半球形的银饰,用的木料杂色相间,都是从海外远路运来的。每一套富丽堂皇的房间里,直连天花板的落地窗子上都配了整块的大玻璃,据说这种玻璃是一种比空气还要好的纯净透明导光体。至于这座宫殿的内部,虽则很少有人得到允许进去看过,但据相当真实的传闻,比外部还要豪华得多,凡是别的房子用铁和铜装修的地方,这儿统统用的是金和银。尤其是“积金”的卧室更是无与伦比,它那金碧辉煌的装饰真教凡夫俗子瞠目结舌,应接不暇。至于“积金”本人,耽迷财富到了如此地步:如果没有珠光宝气的东西经常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是连觉都睡不着的。
大厦如期落成了,接着家具商送来了富丽堂皇的整套家具,随后来的是一整队有黑人也有白人的佣人先遣队,“积金”本人的尊驾则预期黄昏时分可以光临。此时此刻,我们的朋友欧内斯特想到传说中的伟人经过这么多年的延宕终于出现在山谷里了,内心深为激动。虽然还不过是孩子,欧内斯特懂得象“积金”这样拥有大量财富的人,完全拥有一切手段使自己成为一个乐善好施的天使,并能跟人面巨石的笑容一样对世事广施仁慈。欧内斯特充满信心和希望,毫不怀疑众人所说都是真的,也不怀疑他就要亲眼看到巨石的奇特面孔的活翻版了。他象往常一样往山谷的高处凝视,一边陷入了幻想之中,好象人面巨石也在向他报以亲切的凝视。这时候,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大路上传来了疾速驰近的辘辘轮声。
“他来了!”一群挤在那里看热闹的人咋呼了起来,“伟大的‘积金’先生来啦!”
一辆四驾马车从大路的转弯处急驰而来,从车窗里伸出半个人来。那是张老人脸,皮肤黄得就象让他自己的点石成金的手点过的那样,低低的前额,狡黠的小眼睛,周围布满无数皱纹,还有薄薄的嘴唇,当用力抿紧的时候它们就显得更加薄了。
“真是活象人面巨石!”人们喊道,“一点都不错,传说里说的都是真的,咱们到底等这位伟人了。”
不过,最使欧内斯特困惑不解的是,人们居然真的相信这个人就是他们所说的长相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的人。正好这时候路旁有几个远处来的流浪乞丐,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看见车子过来,立即伸出手来,同时提高他们的悲戚的声音,怪可怜地乞求施舍。从车窗里伸出一只黄黄的手爪子——就是那只扒进了那么多财富的手——丢下了几个铜板。这一来,尽管这位伟人的名字应当叫做“积金”,好象还是奉送他“散铜”这个绰号更为恰当一些。话虽如此,人们还是照旧怀着信赖的感情热烈地喊道:
“他多象人面巨石啊!”
可是欧内斯特呢,他的眼睛却从那张邋里邋遢的脸上移开,转而凝视山谷的高处。在一片雾气缭绕之中,他依旧能清楚地辨认出让最后一束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边的那张壮丽辉煌的脸庞,那张深深印进他的心窝的脸庞。这张脸的容貌使他感到愉快欣慰。那慈爱的嘴唇都在说些什么呢?
“他会来的!别担心,欧内斯特,那个人会来的!”
年华流逝,欧内斯特不再是个孩子了。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青年了。可是,他仍旧不为山谷里的其他居民所注意;他们看不出他的生活中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他们只看见他一天劳动之后还是爱一个人跑到一边去对着人面巨石望呀望的。照他们的看法,这实在是桩傻事,不过总算情有可原就是了,至少欧内斯特总还是个勤劳、厚道、和善、睦邻的人吧,再说,他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个怪癖而疏怠过任何事情。他们哪里知道人面巨石已成了欧内斯特的老师,它所表达的情感扩展着这位年轻人的心胸,它在这颗心中倾注的同情心要比它给予其他任何人的都大得多也深得多。他们哪里知道,从这位老师那里能够学到比从任何书本里学到的都要多得多的智慧,还能学到比从一般世人的受到损毁的生活楷模中所能学到的都要好得多的做人道理。就连欧内斯特自己也不知道,不论是他下地劳动或坐在炉边同人闲谈的时候,还是每当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从他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思想感情也都比所有跟他交谈的人胜过一筹。他的心地还是那么天真纯朴——就象母亲第一次把古老传说讲给他听的时候那样天真纯朴——他望着那张俯视山谷的不可思议的面孔,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它的人间伙伴一直迟迟不肯露面呢?
这时候,可怜的“积金”先生早已呜呼哀哉,盖棺入士。奇怪的是,作为他的命根子的家产却在他死前就早已化为乌有,他除了自己的披着一张又黄又皱的皮的一具骷髅之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自从他的黄金消耗殆尽以后,大家都普遍认为在这位破产商人的腌臜面孔和山上那张威仪堂堂的面孔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了。因此,还在生前他就已经不再受人崇敬,等到一死,也就立即被人们置诸脑后了。不错,偶而人们也会回忆起他来,那也是在讲起他建造的那座宫殿时才提到的。这座宫殿现在变成了一处旅馆,专门安顿每年夏天来此地瞻仰人面巨石这一著名奇迹的大批外地人。于是,“积金”先生也就这样名誉扫地,销声匿迹了。至于传说中的那位人物,还有待于今后问世。
说来也巧,一位出生在山谷里的男孩在多年前入伍当了兵,经过长期的艰苦战斗,现在成了一位名声显赫的统帅。不管将来历史对他怎么称呼,他以“咆哮将军”的绰号闻名于军营和战场。这位疲于征战的老军人一来由于年岁和伤痛的关系身体虚弱,二来厌倦了行伍的颠沛生活以及长期以来震耳欲聋的战鼓号角声,新近表示想回到自己的山谷故乡重新过一过还留在他记忆中的那阔别多年的安闲恬静的生活。山谷里的居民,他的老邻居以及他们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都一心想用礼炮盛宴来欢迎这位著名的勇士;尤其值得热烈庆祝的是,现在可以肯定,酷似人面巨石的人终于出现了。据说正在山谷里旅行的“咆哮将军”的一名副官也为自己长官的面貌如此酷似人面巨石而感到惊异。特别是将军的昔日同窗友好更愿意起誓作证:根据他们的记忆所及,这位将军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与人面巨石的威仪极为相象,虽然事实上这些人在那个时候根本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转过。整个山谷里那股兴奋激动的劲头实在堪称盛况空前。许多过去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要看人面巨石一眼的人现在都对它凝神注视,想通过巨石看看这个叫做“咆哮将军”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盛大庆典的那天,欧内斯特跟山谷里其他人一道,撂下手里的活,来到准备举行田园式宴会的地点。他刚一走近,就听到牧师“大炮”博士在大声讲话,为宴席上摆设的精美菜肴也为接受众人祝贺的这位和平之友祈求上天的祝福。宴席的桌子就摆在树林里辟出来的一块空地上,四周有树荫隔开,只有通往东面有一条林荫步道,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人面巨石。将军的座椅是件来自华盛顿家乡的古物,它的上方装饰着葱茏的枝条编成的拱门,并有无数月桂点缀其间;拱门顶上高高树立着国旗,将军就是在这杆旗下赢得了无数次作战胜利的。我们的朋友欧内斯特用足尖踮起身子,想看上一眼这位著名的客人。可是,桌子的四周拥了这么一大群人,都急于想听宴会上的祝酒辞,更想听听这位将军的答辞说些什么,哪怕能听到片言只语也好;再加上一批志愿人员在旁边警卫,看到人群中谁的神态特别安详,就会老实不客气端着刺刀扎过来。而欧内斯特呢,又是天生的谦逊脾气,于是就给挤到人群后面去了,在那里他所看到的“咆哮将军”的脸相,不过是驰骋战场,叱咤怒号的一名武夫。为了求得一点安慰,他转脸望着人面巨石。巨石就象一个忠诚不渝的朋友似地从林荫步道那头微笑着回答他的注视。与此同时,他听见各式各样的人都在议论,拿这位英雄的相貌跟远处山上的巨石加以比较。
“是一模一样,一丝一毫也不差!”有个人大声嚷嚷,高兴得都要跳了起来。
“的确是象极了!”另一个人附和说。
“岂但象!我说巨石的相貌就跟‘咆哮将军’本人在镜子里照出的一模一样。”第三个人也嚷嚷说。
“可不是么!毫无疑问,他是我们时代或者说任何时代的天下第一伟人。”
然后,这三个说话的人一齐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呼。人群中好象让这一声喊通上了电似的,立刻爆发出上千个嗓门的吼叫,连绵几英里的山峦都随之发出轰响,简直使你以为人面巨石的霹雳巨声也汇入了这阵喧哗之中。所有这些评论连同人们的巨大热情更加激起我们这位朋友的兴趣,因此,他也毫不怀疑巨石终于已经找到了它在人间的伙伴。确实,欧内斯特曾经想象过,这个人们长期以来寻觅的人物应当是生性和平,谈吐聪明,还要能够热心助人,为人们谋求幸福。不过,欧内斯特秉性质朴,处事随和,他认为上天降福于人类时,完全可以选择它自己的方式;他完全想象得出,上天通过一位武人以及他的嗜血的刀剑来实施这一伟大的目标,只要它的凡人莫测的睿智断定这样安排有利的话。
“将军!将军!”人群中又喊了起来。“嘘!安静!‘咆哮将军’要发表演说啦!”
果然,餐桌收拾好了,将军也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接受了众人的祝酒,站起来向众人道谢。欧内斯特看见他啦。从众人肩膀上望过去,可以看见他闪闪发光的肩章和刺绣的衣领;他头上悬葱绿的枝条跟月桂树叶编缠成的拱门,一面旌旗悬垂下来正好给他的两只眼睛做遮个阴。从林荫步道望过去,同时还可以看见人面巨石的面容。难道两者之间真的象众人所认为的那么相似吗?哎呀!欧内斯特可看不出来。他只看见一张饱经战火风霜,精力充沛、富于钢铁意志的脸。至于说到高雅的智慧以及深遽博大而又温厚的同情心,在“咆哮将军”的脸上是压根儿找不到的。就算人面巨石也能装出这样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来,它全身的温淳性格也会把这副神气改造得平和近人的。
“这可不是传说里所说的那个人,”欧内斯特走出人群,自言自语地叹息说,“难道还要让世界再等待很长的时间吗?”
远处的山坡现在已经笼罩在蒙蒙雾气之中。透过雾气看那巍峨的人面巨石,样子似乎显得有些古怪,但还是那么亲切、温和,好象一个巨大的天使身披金紫霓裳安坐在群山之中。欧内斯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巨石的嘴唇仍旧纹丝未动,整张脸却容光焕发,堆满了笑容。这可能是从西边漫射过来的阳光穿透弥漫在他和巨石之间的一层薄薄雾气所造成的效果。不管怎样,每当欧内斯特看见这位奇异朋友的面容时,心里就会充满希望,好象他的希望从来就没有落空似的。
“别担心,欧内斯特,”他心里说,就好象人面巨石俯身在他耳边细声低语似的,“别担心,欧内斯特,他会出现的。”
日月如梭,不声不响地又过了好多年。欧内斯特还是住在他土生土长的山谷里,不过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不知不觉之间,欧内斯特也逐渐变得有点名气起来。他至今还是以劳动为生,还是一向的那个天真纯朴的人。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思考,有了那么多的感受,而且还花费了他生命的许多宝贵时日思虑过如何积善造福于人类的超凡脱俗的宏愿,就好象他一直在跟天使交谈并在不知不觉之中吸取了他们的一部分智慧似的。他从他日常那种恬静而又深思熟虑的德行中就能看出来;在他的平静的生活溪流经过的地方,草木繁荣,一片葱茏。他虽然身望低微,世界却没有一天不由于他的在世而获得进步。他的个人生活不失节越轨,还常常为邻人祝福祈祷。在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履行了一名牧师的职能。他的纯净高尚的质朴思想既可以从他的不事声张的善行义举中看到,也表现在他的言论谈吐之中。人们凡是听过他播讲道理的,生活都会受到他的濡染熏陶。听他讲话的人当中可能谁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的邻居兼老朋友欧内斯特实际上远非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至于欧内斯特本人呢,则更没有这样想过。然而,就是一条小溪也总要不由自主地发出淙淙潺潺之音,从欧内斯特口中倾吐出来的则全是无与伦比的新声。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的思想冷静了一点,随之也就认识到,他们把“咆哮将军”的蛮武相貌跟山坡上的慈爱面容想象成一模一样原来是犯了一个错误。可是现在报纸上又登出报道和许多文章,断言人面巨石的相貌又在某个著名的政治家的脸上看到了。这位政治家跟“积金”先生以及“咆哮将军”一样,也是这个山谷中人士,早年就离开家乡在别处从事法律和政治方面的活动。他并不阔绰富有,也没有军人威武,但是他有比这两者都要厉害的一条利舌。他有惊人的口才,惯于滔滔雄辩,不论他说些什么,听的人都不得不对他折服。他的辩才达到了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程度,随兴所至,他简直能吹一口气使浓雾澄清,使白昼无光。他的舌头简直成了一件魔法玩意儿:它有时惊雷滚滚,有时又悠扬啼啭,象音乐般甜美动人;他还会凭空捏造,讲得若有其事,娓娓动听,说实在的,他可真是一位奇才妙人呢!他凭三寸不烂之舌赢得了种种凡是想象得到的成就——不论在州议会里还是在亲王以及君主们的宫庭里都能听到他的如簧之舌的播弄;它的声音响彻美洲大陆两岸,使他誉满全球,它终于说服了他的同胞把他选上了总统宝座。还在这之前——实际上应当说还在他开始出名的时候——敬慕他的人就已经发现他跟人面巨石面貌相似了;现在,这些人更是相信得着了迷,以致全国都把这位杰出的绅士先生叫做“老石面”了。这个称呼对他的政治前程颇为有利,就象教皇登基需要采用另外的名字一样,任何当总统的人不采用本名之外的名字的情况是没有的。
就在他的朋友们竭尽全力为他竞选总统时,这位叫做“老石面”的人到出生地山谷里作了一次访问。当然罗,他的目的不外是同选民们拉拉手,至于他的巡行对选举会产生什么影响,他并未加以考虑,也用不着他去操心。为了接待这位名声响亮的政治家,进行了盛大的准备活动。一队骑兵开赴州界欢迎,所有的人都丢下手里的工作聚集在路旁看他经过,其中也有欧内斯特。虽然,我们已经看到,他一次又一次都失望了,但他生性对人对事抱有希望和信心,因此,凡是属于美好的事物他总是深信不疑的。他一向为人豁达开朗,因此始终相信只要上天降福到地上,他肯定是不会错过的。于是,他象往常一样怀着轻松的心情赶去看人面巨石的肖像了。
一阵马蹄嘈杂声中,骑兵队昂首阔步沿着大路奔来,扬起大团大团的灰尘,又浓又高,连欧内斯特朝山坡那边眺望的视线也给遮没了。四乡的重要人物也都骑马出场了:有穿着制服的民兵指挥官、国会议员、县检查官、报纸编辑,还有一些农场主也穿上节日礼服,跨上了自己的驯良乘骑。这番景象真是洋洋大观,特别是骑兵队长还飘扬着无数的旗子,有的上面还带着这位著名政治家和人面巨石的画像,这两幅很好看的画像就象两兄弟似的十分亲热地相对微笑。如果画像没有走样的话,那就必须承认两者之间实在是惊人地相似。咱们还不能忘了提一提那支乐队,它的嘹亮的凯旋节拍引起巨大的回音在山中回响轰鸣,山巅和谷地到处都爆发出优美而激动人心的旋律,好象在“老石面”的家乡山谷里,每个角落都在发出声音欢迎来访的贵宾。而最为雄壮的效果则要数远处山崖反射出来的音乐回声,听上去就好象人面巨石也放声加入这场凯旋的大合唱,以此作为答谢:预言中的伟人终于来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人们一个劲儿地叫唤,并不断地把帽子抛向空中。在那股子热情感染下,欧内斯特也热情澎湃起来了,他也开始又是抛帽子又是叫唤,而且喊得跟最响的人一样:“伟人万岁!老石面万岁!”可是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看见过这位伟人哩!
“瞧,他来了!”那些站在欧内斯特身边的人嚷嚷着,“你们决来看呀!你们看看‘老石面’,再看看山上那位老人,他们两个不象双胞胎才怪哩!”
在一派雄壮华丽的气氛之中,驰来一辆四匹马挽的四轮马车,车里坐着一位光着一颗特别巨大的脑瓜的大名鼎鼎的政治家“老石面”本人。
“你倒说说呢,”一位邻居对欧内斯特说,“这回人面巨石总算最后碰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吧!”
必须承认,欧内斯特第一眼看见车上那张点头微笑的脸时,确实感到它跟小山坡上那张熟面孔很相象:浓密的双眉高高弓起,五官其他部分也都象刀砍斧凿,轮廊分明,好象不但与英雄人物媲美,而且简直要跟神族巨人争雄似的。然而就是缺少崇高庄严的气质以及那天赐神授的同情心所显示出来的丰采,而正是这种气质和神采映照出山坡上的人面巨石,使那本来很粗笨的花岗石受到点化而具有了灵感。这些东西如果不是他的脸上原来就缺少,那一定是后来消逝了。因此,这位具有惊人天赋的政治家的两只眼窝里始终有一种忧郁倦怠的神情,那样子就象一个长大了的孩子腻烦了原来的玩具,或者象一个能力很强但缺乏目标的人,由于没有崇高的目的和充分的思想,生活也就变得空虚乏味起来了。
可是,欧内斯特的邻居还在一个劲儿地拿胳膊肘碰他,非要他回答不可。
“你跟我说实话,他不就是山上巨石的化身吗?”
“不是!”欧内斯特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不大象,甚至根本不象。”
“要是这样,那对人面巨石反倒不好了!”他的邻居回答了一声,接着又对着“老石面”欢呼起来。
欧内斯特却转过身去,神情忧郁,甚至可以说是意气沮丧:一个本来是有可能实现预言的人,却没有决心去实现它,看到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人失望到痛心的地步。这时候,骑兵队、旌旗队、乐队随同马车从欧内斯特身边飞驰而过,把喧嚷的人群远远地抛在后面。随着飞扬的尘土停息下来,人面巨石又露出了它那经历了无数个世纪的宏伟庄严的面容。
“喏,我在这儿呢,欧内斯特!”那慈爱的双唇似乎在说话,“我等的时间要比你长得多呢,可我并没有厌烦。别担心,那个人会出现的。”
岁月匆匆,冬去春来,流逝的年华给欧内斯特带来了满头银发,在他的整个前额和双颊上都刻下了可敬的皱纹。他现在是一个老人了。不过,他并没有白活了这些年头:他胸中的贤哲思想远远超过了他头上的白发;他额头和双颊上的皱纹是时间老人镌刻的铭文,上面记载着经过生活征途考验的智慧的传奇。欧内斯特现在已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了。多少人热衷于名声,但欧内斯特既不追求,也没有寄以期望,却自然而然地蜚声天下,远远超出了他长期隐居的这个山谷。大学里的教授,各个城市的交际人物也远道而来同他交谈,他们都从传出来的消息中听说过这个朴实的农夫谈吐不同凡响,还听说过他的许多思想并非来自书本,却比一般人都要胜过一筹。他说话时给人以一种宁静、亲切的庄重之感,就好象他每天都在跟天使交谈似的。不论来的是社会贤哲还是政治家或慈善家,他都以他从童年时代起就特有的温淳真诚的态度相待,无拘无束地跟他们交谈他即兴想起的事情,或者谈些双方内心深处久蓄的话。他在跟他们一块儿谈话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容光焕发,象晚霞一样光采照人。在充分交谈之后,他的客人们带着深沉的思虑起身告辞回家,在经过山谷的时候,他们都要停下来看看人面巨石,想起似乎看到过一张跟它长得差不多的脸,至于在什么人身上看到过可就记不起来了。
在欧内斯特成年以后并渐入老境的时候,慷慨的上天又赐给了人间一位新诗人。同样,这位诗人也是此地山谷出身,可是他的大半生是在远离这个富于浪漫气息环境的地方度过的。虽说他是处身城市的熙攘喧闹里倾吐着他那优美动人的乐章,可是他童年时起就非常熟悉的山峦却经常耸起白雪皑皑的峰巅出现在他的清新诗意之中。当然,诗人不会漏掉人面巨石,他在一首颂歌中热情地赞美了它。也只有人面巨石本身威仪堂堂的双唇才配吟诵他的如此宏伟壮丽的诗行。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位天才人物是带着奇特的禀赋从天堂降凡的。他歌唱一座山的时候,这座山就会带着它前所未见的那种虎踞龙盘、飞耸入云的壮美雄姿出现在全世界面前。如果他的主题是可爱的湖泊,那湖景就会泛起秀丽绝世的笑容,波光粼粼,荡漾不已。如果他描写的是辽阔古老的大海,大海也会被诗情打动,更高地鼓起它深遽莫测的可怕胸膛。世界自从诗人抬起他的幸福双眼为它祝福的时刻起就变得更加完美,另有一番景象了。当初造物主曾给予自己手中的造物以最后的精妙一触,就是为了赋予诗人以这样的灵感。一直等到诗人出世来解释造物,使它得以臻善至美,上天才算完成了自己的造物任务。
就是他拿自己的同胞作为创作题目时,他的诗行也是同样高雅隽永的。只要看看他沉醉于虔诚诗意之中的那个样子,就连那些天天跟他照面的溺于日常琐事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面前嬉戏的孩子们也都会感到光彩的。他告诉人们把他们同圣宗神的伟大谱系曲折相连的那些尊贵的世代;他还向他们揭示了他们的高贵血统以及源于这一血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天性,使他们感到无愧于自己的高贵血统。确实,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为了表明自己具有良好的判断能力,于是断言自然界的所有壮美景物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之中。这些人想这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毫无疑问,大自然是怀着极其蔑视的讥讽才繁殖了这种人的。它是在造完了所有牛羊鸡豕之后,才抓了一把下脚废料捏出他们来的。这样的人除外,诗人的理想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至理真言。
这位诗人的诗作也传到了欧内斯特那里。在日常的劳作之后,他就坐在自己茅屋门前的长凳上读了起来;长期以来,他总要坐在这块地方憩息,对着人面巨石凝视,遐想连翩。他一面吟诵着那激奋人心的诗意,一面举目瞩望那张对他亲切微笑的巨大脸庞。
“嗬!我的雄伟的朋友,”他对人面巨石喃喃地说,“难道这个人还不配作你的化身吗?”
人面巨石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说来也巧,这个住在远方的诗人不但久闻欧内斯特的大名,而且一直在思考他的为人,他渴望能会见这位兼有无师自通的智慧和淳朴之风的人,感到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于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他乘上了火车,到了傍晚时分,在离欧内斯特的茅屋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原来曾经是“积金”先生的宫殿的那座宏伟的旅馆就在眼前,但诗人却手拎着旅行毡包,立即打听欧内斯特的住处,打定主意到他家作客。
走近屋门的时候,诗人看见有位慈祥的老人,手中握着书卷,读读停停,然后一个手指夹住书页,亲切地朝人面巨石望着。
“晚安!”诗人说,“您肯留一个过路人住一宿吗?”
“非常乐意。”欧内斯特回答说。随即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还觉得人面巨石从来都没有这样殷勤好客地看过一位陌生人呢。”
诗人就在板凳上挨着欧内斯特坐了下来,开始攀谈起来。诗人虽然常跟那些聪明机警的人交谈,可从来还没有碰到过一个人象欧内斯特这样善于使内心的思想感情自由喷涌,善于把伟大的真理解说得如此深入浅出。就象人们传说的那样,好象他下地劳动时候也有天使跟他在一块儿似的;好象他坐在炉火旁边时也有天使伴随似的。他同天使象好朋友那样生活在一处,从他们的思想中汲取崇高的品质,再把这种崇高的品质同他日常谈话的那种亲切谦和的魅力加以结合。诗人也正是这么看的。另一方面,诗人不断倾吐的生动比喻也使欧内斯特深受感染;茅屋面前的空间充满了形象美丽的比喻,既有欢乐,也有忧虑。两人之间的互相同情使他们都得了单独一个人所无法得到的启发。他们两颗心和谐一致,按着同一个旋律汇成动听的音乐;两人当中谁都不能说音乐应归自己一个人所有,甚至谁也说不清楚哪一部分应当归自己所有。这个情况就好象两人彼此领着对方走进一处高大的思想殿堂,这所殿堂是如此遥远,至今还是如此昏暗,他们还从来没有到里面去过,同时它又是如此美丽,他们渴望能永久地呆在那儿。
在欧内斯特听诗人讲话的时候,他似乎感到人面巨石也在俯身倾听。他带着热切的神情注视着诗人的闪闪放光的眼睛。
“你是谁,我的才赋出众的客人?”他说。
诗人把一只手指头搁在欧内斯特正在阅读的书卷上。
“你已经读过这些诗了,”他说,“那你就该知道我啦——这是我写的。”
于是,欧内斯特比刚才更加认真热忱地重新端详起诗人的脸来。他转身看看人面巨石,然后又带着没有把握的神情看看面前的客人。然而,他的面色忽然忧郁起来,摇摇头,叹了口气。
“您干吗要难过呢?”诗人问道。
“这是因为,”欧内斯特回答说,“我这一生都在等待一个预言的实现;所以,我在读你的这些诗的时候,我也在希望预言能在你身上应验。”
“你是希望,”诗人淡淡地微笑着回答说,“在我身上找到同人面巨石一样的面貌。可你现在失望了,你以前对‘积金’先生,‘咆哮将军’以及‘老石面’不也同样失望过吗?不错,欧内斯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你应当把我同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列在一起,在你的失望的记录上再添上一笔。我要带着羞愧和忧伤交集的心情说句话,欧内斯特,我实在不够资格代表那边的仁慈庄严的形象。”
“为啥呢?”欧内斯特问,又指指手中的诗卷说,“这里头不都是些神妙非凡的思想吗?”
“是有一点神圣脱俗的气质,”诗人回答说,“你能在里头听到天歌发出的遥远回响。可是我的生活呢,亲爱的欧内斯特,却并不同我的思想一致。我曾有过宏伟壮丽的理想,但充其量只不过是理想而已,因为,我的生活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怜而平庸的现实之中。有时候,我甚至——我该不该这么说呢?——会对宏伟美好和有德性的事物也失掉了信心,而据说正是由于我的诗歌才使大自然和人们生活中的这些东西变得更为明显突出。怎么,你这位一心追求真善美的人,难道要在我身上找到山那边的神圣形象吗?”
诗人悲哀地说,泪花模糊了双眼。同样,欧内斯特的眼睛也变得泪水模糊了。
太阳落山的时刻,欧内斯特还是长期以来的老习惯,同聚集在露天的邻居们交谈。他同诗人手挽手朝场地上走来,边走边谈。那是一个山丘环抱的小小的僻静去处,后面有一带颜色灰暗的断崖峭壁,它那粗砺的表面衬着一层许多攀缘植物织成的浓荫,象花饰一样从所有的嶙峋突起部分垂挂下来,给那裸露的岩石披上了一幅赏心悦目的挂毯。在场地的一块小小的高地上,象是镶在一个翠绿色的华丽框架之中,有个象壁龛似的凹陷的地方,宽敞得不但足能站下一个人,而且还可以站在那里随着真挚的思想感情的起伏很自由地做出各种动作。欧内斯特登上了这个自然生成的讲坛,十分亲切地朝着听众扫了一眼,听众们随各人欢喜,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也有的匐伏在草地上,即将销匿的夕照斜投在他们身上。还将它的十分柔和的欢愉色彩同一些古老树丛的庄重色调揉合在一起,那金色的光束就从那树丛的枝叶中间勉强穿过来。朝另一个方向就可以看见人面巨石,在它亲切仁爱的脸上还是那愉快而又庄严的表情。
欧内斯特开始讲话了。他所说的都是他心里直截了当想讲的话。他的话很有力量,因为他所说的和内心想的是一致的;他的思想既切合实际又赋有深刻的寓意,因为这些思想跟他长期以来的生活是相称的。这些话也决不仅仅是这位布道者嘴上说说而已,它们是来自生活的话语,溶融其中的是一生的善行和圣洁的爱情。融入他的珍贵的话语之中的全是些纯净美丽的明珠。诗人在一旁听着,感到欧内斯特的整个人连同他的性格比他写过的任何一首诗都要高贵。他肃然起敬地凝视着这位年高德劭的人,眼里闪耀着泪花。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象他这样配得上那个预言的了,再也没有一个人的相貌比这满头华发、温和、亲切而又体贴的脸更象一个圣贤的了。在那远远的但能清楚看到的地方,人面巨石高高耸立在落日的一光金辉之中,它的周围环绕着一圈白茫茫的雾气,看上去就象欧内斯特额上的绺绺银发,它那宽宏慈祥的神态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这时,欧内斯特脸上也充满了慈爱的表情,显得十分崇高庄严,那神气正好同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息息相通。诗人心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高高扬起双臂,喊了起来:
“看哪!看哪!欧内斯特自己才是最象人面巨石的人呢!”
所有在场的人都朝着欧内斯特望去,他们发现这位眼光深刻的诗人说得不错。预言实现了。而欧内斯特呢,讲完要讲的话以后,就挽了诗人的胳膊慢慢地朝家门走去,心里仍旧希望不久之后会出现一个比他更聪明也更贤良的人,长上一张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的脸庞。
【鉴赏】:
霍桑是美国十九世纪著名的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多取材于新英格兰的历史或现实生活,着重探讨人性和人的命运等问题,但多从反面进行揭露和鞭挞,罕有从正面来表现的作品,《人面巨石》这部短篇恰恰正面表达了霍桑的理想。这篇小说融历史于现实之中,以人面巨石和一个传说为引子,向读者叙述了一个叫欧内斯特的人以及他的邻人,从欧内斯特孩提时代知道这个传说开始,到他满头银发为止整个一生中在等待一位传说中的人物出现的故事。霍桑潜心挖掘隐藏在事物背后不易察觉的意义,隐秘地表达了作家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人格理想。
在欧内斯特的一生中,他的邻人曾三次臆想传说中的人物出现了,首先是腰缠万贯,“前额低”、“嘴唇薄”、眼睛狡黠的商人“积金”,然后是在戒马生涯的一生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咆哮将军”,最后是一位口若悬河的政治家。对于这些人,欧内斯特每次都抱着巨大的热情去验证,而每次他都失望而归。因为在欧内斯特看来,“积金”、“咆哮将军”、“政治家”都和人面巨石的面貌、或气质相去甚远,欧内斯特和邻人的差异,其实是作家本人和世人的差异,作家借欧内斯特来表现自己的理想。
在这里,霍桑用了象征的写法,人面巨石是大自然博大心灵的象征,大自然是丰蕴的,宽宏的,它饱含着人世间的沧桑,万物的灵性,宇宙的秘密,人面巨石是这一切的化身,它高贵、宽厚、庄严,是未被世人污染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人们对那传说中的人物出现的等待——也许更应该说寻找——与其说是在寻找一个和人面巨石完全一样高贵的人,不如说是在寻找一种真善美的境界,即作家的人格理想。然而,在邻人的眼中,这种境界、这种理想便是金钱、声誉和权力;而在欧内斯特的眼中,这种境界与理想是人格与精神的极至。邻人在“积金”身上看到的是他的金币,他的富足,是这些博得了人们“真是活象人面巨石”的欢呼,而在欧内斯特看来,“积金”既不真也不善更不美,他的狡黠,他的贪婪,都无法和宽厚、博大的人面巨石相比,正因为邻人在“积金”身上看到的只是金钱,随着“积金”财产化为乌有,大家又普遍认为这位破产商人的腌臜面孔和山上那张威仪堂堂的面孔之间根本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了。第二个传说中人物的出现是“咆哮将军”,邻人之所以再一次振臂高呼,仅仅在于“咆哮将军”那显赫的名声,而对欧内斯特来说,“咆哮将军”那饱经战火风霜、精力充沛和富于钢铁意志的脸却缺乏高雅的智慧以及深遽博大而又蕴厚的同情心。政治家单从相貌上说,连欧内斯特本人也感到了他和山坡上那张熟面孔的相象,但是他凭的只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辩才获得了权力,他既没有崇高的目的,也没有充分的思想,更缺乏庄严的气质和天赐神授的同情心。在欧内斯特看来,无论是沾满铜臭的金钱、华而不实的名声,还是虚伪的政治,都染上了世俗的污秽,都无法充当他心中圣人——真善美的境界和人格理想。
岁月匆匆,冬去春来,流逝的年华把欧内斯特带到了人生的暮年,他终于在诗人身上看到了和他心目中的与人面巨石相吻合的传说中的人物。诗人的睿智,他的高雅隽永的诗行,他那至理真言般的理想,都让欧内斯特激动不已,欧内斯特把诗人是否与人面巨石面庞的相似置之一边,他看到的是诗人的气质和思想,一种内在的精神,这便是作家找到的人格理想,但诗人自己深知,他的思想只不过是宏伟壮丽的理想,他的生活是在可怜而平庸的现实中。作家不仅通过欧内斯特的嘴告诉我们他的人生境界、他的人格理想不在世俗的人们身上,又通过诗人的嘴告诉我们也不在诗人们的幻想中。欧内斯特寻找了一生,结果他自己便是这一境界和理想的化身。这并不是一个怪圈,而是作家故意安排的结局。这既说明这种境界和理想原本是无所不在的,又说明只有与自然相与的人才配拥有它。在作品中,欧内斯特已不是一个世俗社会的人了,在他长年与人面巨石的心语中,他们已经交融为一,物我两忘了,人面巨石的心性与品质完全转移到欧内斯特身上。欧内斯特的高贵性格,言思一致,满头华发的温和、亲切而又体贴的面庞正是那预言中的人物。
作家通过这个故事,象人们道出了这样一个富有哲理的思想,只有自然本身才是纯洁的、宽厚的、崇高的,只要我们去追求,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这纯洁、宽厚与崇高。这人们也许能感觉到,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世俗的人们自己不去追求,还常常把自己装扮成纯洁、宽厚与崇高,并且情愿自欺欺人地把它恩赐给金钱、名誉和权力。诗人们可以表现这纯洁、宽厚与崇高,却是虚幻的境界,只有和大自然心心相印,只有得到大自然的浸染,才配真正享有大自然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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