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伦夫人的职业·[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华伦夫人的职业·[爱尔兰]萧伯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薇薇·华伦刚好大学毕业了。她学的是数学,正打算为自己谋一份差事。这天,在山中休假的她忽闻母亲要来看她,她不知道母亲在欧洲奔忙的是何等生意。更奇怪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到了,身边跟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像“高等游民”克罗夫、“工程师”普瑞德,等等;他们似乎都与母亲的关系独特而亲密,但是薇薇却看不上他们。从他们的谈话中,薇薇隐约觉得母亲的职业有些“出格”。果然,在她的压力下,母亲承认了自己在欧洲各地开设妓院,大发横财,并述说了自己不得不如此的种种理由;薇薇似乎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和困境。可是当她意识到母亲现在并非出于挣钱的目的仍然从事这一行业,她愤怒了。她宣布与母亲彻底地决裂,更不可能与母亲身边的那些没出息的男人们有什么瓜葛,就是曾经让她心仪的富兰克她也不愿再与之来往。她坚信自己不靠男人也能生存,决心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向母亲那帮人证明: 女人完全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于是,她就专心致志地在打有自己名字的合伙法律事务所里工作起来。



【作品选录】

第四幕



法院巷婀娜吕阿·富雷泽法律事务所。新石大楼最高一层楼上的一间办公室。涂色的墙上有一扇厚玻璃窗,屋里装着电灯,有一只新式火炉。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从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见林肯法学协会的许多烟囱和西方一片天空。屋子当中一张双人写字桌,桌上一盒雪茄,几只烟灰缸和一盏可以移动的电灯被整堆的书籍纸张几乎盖得看不见了。这张写字桌底下有可以容膝的窟窿,左右各有几把椅子。贴墙,靠近一扇通里屋的门,摆着一张书记用的写字桌,整整齐齐,桌盖关得严严的,前面有一张高凳。对面墙上是通公共走廊的门。门的上半截是毛玻璃,外面用黑字写着:“富雷泽—华伦”。一架呢子屏风把这扇门和玻璃窗之间的屋角遮住。

富兰克穿着一身浅色时髦衣服,手里拿着手杖、手套、白帽子,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有人在外头拿着钥匙想开门。

富兰克(喊)进来。门没锁着。

薇薇戴着帽子,穿着短大衣,走进屋来,站住脚步,用眼瞪他。

薇薇(厉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富兰克等着见你呢。我等了好几个钟头了。你就在这儿办公吗?

他把帽子手杖搁在桌上,一纵身蹲在书记坐的高凳上,眼睛盯着她,脸上一副轻佻顽皮、非常轻浮的神气。

薇薇我刚出去了二十分钟喝了杯茶。(她把帽子大衣脱下来,挂在屏风后面。)你怎么进来的?

富兰克我来的时候这儿办公的人还没下班。那个书记上泼利姆洛士打板球去了。你为什么不雇个女职员,给女人一个机会?

薇薇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富兰克(从高凳上跳下来,走近她)薇薇,星期六这半天假,咱们也像那些职员似的找个地方玩儿一下子。咱们先上吕齐门,再上游艺场,末了儿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你看好不好?

薇薇花不起那么些钱。我还得干六点钟活才睡觉。

富兰克花不起?咱们怎么花不起?哈哈!你瞧。(他掏出一把金镑,在手里颠弄得叮当作响。)金镑,薇薇,金镑!

薇薇什么地方弄来的?

富兰克赌钱赢的,薇薇。我打扑克赢的。

薇薇呸!比偷人家的还下流。哼,我才不去呢。

她在写字桌前坐下,背朝着玻璃门,动手翻阅文件。

富兰克(苦苦央告)好薇薇,我一心想跟你正正经经说几句话。

薇薇好。坐在婀娜吕阿的椅子上说吧。喝过茶聊十分钟倒使得。(他嘴里嘟哝。)嘟哝也没用。我这人没商量。把雪茄烟盒递给我?

富兰克(把那盒烟往她这边一推)女人的坏习惯。正经男人都不抽了。

薇薇不错,他们讨厌办公室的气味,所以我们就不得不抽烟。明白吗!(她打开烟盒,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预备递给他一支,可是他皱着眉,摇摇头。她把身子移动了一下,坐得舒舒服服地,一边抽烟。)说吧。

富兰克我想听听你干了些什么——你的事是怎么安排的。

薇薇我来到这儿二十分钟之内,就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今年婀娜吕阿事情太多,一个人忙不过来,她正要找我,邀我合伙,恰好我就来了,我跟她说我一个钱都没有。我就马上接手办事,打发她去休息两个星期。我走了之后海西尔米那边有什么事没有?

富兰克什么事都没有。我告诉他们你有要紧事上伦敦去了。

薇薇喔?

富兰克不是他们慌得无话可说,就是克罗夫事先告诉了你母亲。反正你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克罗夫也不作声。只有普瑞德愣了一愣。喝完茶,他们站起来就走,以后我就没看见他们了。

薇薇(静静地点点头,一只眼睛瞧着个烟圈儿)很好。

富兰克(四面瞧瞧,不以为然)你打算老在这倒霉地方呆下去吗?

薇薇(使劲把烟圈儿吹散,身子坐直)是的。你看,回来了才两天,我力气也恢复了,精神也安静了。这辈子我再也不休假了。

富兰克(扮个大鬼脸)嘻嘻!我看你挺快活。并且身子也挺结实。

薇薇(冷冰冰)这样子对我挺合适。

富兰克(站起来)薇薇,今天咱们一定得把话说明白。那天咱们分手时候,我心里就有个大疙瘩。

他坐在桌子上,靠近她。

薇薇(放下烟)好,把它解开吧。

富兰克你还记得不记得克罗夫说的话?

薇薇记得。

富兰克他揭露的那件事好像把咱们彼此的感情完全改变了,把咱们的关系变成姐妹兄弟了。

薇薇不错。

富兰克你有过兄弟没有?

薇薇没有。

富兰克这么说,你不懂得做姐妹兄弟是什么滋味儿。我的姐妹可不少,做兄弟的情感我很熟悉。可是我对你的情感跟那个完全不一样。我跟那些女孩子各走各的路,我干我的,她们干她们的。我们永远不见面,彼此都不在乎。这就是姐妹兄弟。可是你呢,我一星期不看见你,心里就不舒服。这就不是姐妹兄弟了。克罗夫揭露那件事之前一点钟,我心里正是那么个滋味儿。干脆一句话,亲爱的薇薇,这就是恋爱的青春梦。

薇薇(尖刻)这就是当年引诱你父亲在我母亲身上着迷的那股滋味,是不是?

富兰克(听了这话,大起反感,从桌上跳下来)薇薇,我坚决反对把我的情感跟赛密尔牧师心里那一套作比较,我尤其反对把你比你母亲。(又跳上桌子)再说,我不信那件事。我追问过我父亲,他回答的话我觉得等于不承认。

薇薇他说什么?

富兰克他说,他准知道这里头必有错误。

薇薇你信不信他的话?

富兰克我打算相信他的话,不听克罗夫的那一套。

薇薇那实际有什么区别呢?我意思是说,在你的想象中或是良心上有什么区别没有。不用说,实际上毫无区别。

富兰克(摇头)我觉得毫无区别。

薇薇我也觉得没有。

富兰克(瞪着眼)啊,真想不到!我还以为自从那句话从那畜生嘴里掉出来以后,咱们的关系,像你自己说的,在你的想象中和良心上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

薇薇不,不是那么回事。我并不信他那句话。我还愿意他那句话是真的呢。

富兰克是吗?

薇薇我觉得咱们做姐妹弟兄挺合适。

富兰克这是你的真心话?

薇薇是真心话。即使咱们能做别的,我也只愿意跟你做姐妹弟兄。我这是真心话。

富兰克(抬起双眉,好像大梦初醒,流露出一副十分慷慨的气概)我的好薇薇,你为什么不早说这话?我很抱歉,我不该折磨你。我心里当然明白。

薇薇(莫名其妙)明白什么?

富兰克噢,我不是平常人所说的那种傻子,我做的事只是圣经上的聪明人自己做够之后才扣上一个“傻”字的那一类傻事。我知道现在我不是薇芬的小情人了。别着急,往后我不再叫你薇芬就是了——至少要等你厌弃了你的新情人的时候再叫你——不管你的新情人是谁。

薇薇我的新情人!

富兰克(深信不疑)你一定有一个新情人。准是那么回事。决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薇薇别的原因是有的,幸而你不懂得。

有人敲门。

富兰克不管敲门的是谁,我要咒骂他。

薇薇是普瑞德。他要上意大利,来给我辞行。我约他今天下午上这儿来。去给他开门。

富兰克等他动身上了意大利之后,咱们再谈下去。我要等他走了才走呢。(他过去开门。)你好,普瑞德?欢迎,请进。

普瑞德穿着旅行服装,高高兴兴走进来。

普瑞德华伦小姐,你好?(薇薇跟他亲热地拉手,他虽然高兴,可是带着一股感伤情绪,使她觉得很不自在。)再过一个钟头,我就从霍本桥动身了。我也想劝你上意大利走一趟。

薇薇要我去干什么?

普瑞德当然是去把自己沉浸在美的浪漫的空气里。

薇薇打了个冷战,赶紧把椅子转过去对着桌子,好像桌子上等她处理的业务是她精神上的支持。普瑞德坐在她对面。富兰克搬一把椅子挨近她,随随便便一屁股坐下,扭过头来说话。

富兰克你这话白说,普瑞德。薇薇是个小俗物。她不理会我的浪漫,她不懂得我的美。

薇薇普瑞德先生,归根一句话,在我看起来,生活里没有美,也没有浪漫。生活就是这样子。我准备照这样子过日子。

普瑞德(热情地)只要你跟我先上维罗纳,再上威尼斯走一趟,你就不说这话了。在那么个美丽的世界里过日子,你会快活得流眼泪。

富兰克这话真动听,普瑞蒂。接着说下去。

普瑞德噢,老实告诉你,我从前真哭过——我希望到了五十岁能再哭一回。华伦小姐,像你这年纪,用不着走到维罗纳那么远。只要你一眼望见了俄斯坦,管保你的兴致马上就会提起来。你看见了布鲁塞尔那种欢乐、活泼、繁华的景象一定会着迷。

薇薇(讨厌这两句话,跳起身来)哦!

普瑞德(站起来)什么事?

富兰克(也站起来)怎么了,薇薇!

薇薇(向普瑞德,狠狠埋怨他)难道你就找不出比布鲁塞尔高明一点的例子跟我谈美、谈浪漫吗?

普瑞德(莫名其妙)不用说,布鲁塞尔跟维罗纳很不一样。我绝不是说——

薇薇(尖刻地)说不定两个地方的美和浪漫归根结底是差不多的东西。

普瑞德(头脑完全清醒了,非常担心)亲爱的华伦小姐,我——(使眼色追问富兰克)究竟是怎么回事?

富兰克普瑞德,她觉得你热心得太无聊。她已经有很严肃的工作了。

薇薇(不客气)少说话,富兰克。别胡闹。

富兰克(坐下)你说这算不算有礼貌,普瑞德?

普瑞德(烦躁不安,同时极表关怀)华伦小姐,要不要我把他带走?我觉得我们在这儿搅得你不能工作。

薇薇坐下。暂时我还不工作。(普瑞德坐下。)你们俩都以为我在发脾气。决不是的。可是有两件事我不愿意谈。一件是(向富兰克)恋爱的青春梦,不管它是什么形式;另外一件是(向普瑞德)生活的美和浪漫,尤其是俄斯坦和布鲁塞尔的繁华和欢乐。在这两件事上头,你们有什么幻想,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我自己可没有。要是咱们三个人继续做朋友的话,你们一定得把我当作个职业妇女看待,(向富兰克)永远不结婚,(向普瑞德)永远不浪漫。

富兰克我也永远不结婚,等到你改变了主意再说。普瑞蒂,换个题目吧。找个别的题目发发议论吧。

普瑞德(没有自信心)恐怕世界上没有别的我能谈的事情了。我只会宣传“艺术福音”。我知道华伦小姐是“前进福音”的大信徒,可是,富兰克,要是咱们一谈这题目,就不能不触犯你,因为你是个打定主意不愿意上进的人。

富兰克喔,别管触犯我不触犯我。说几句规劝我的话,对我有很大的好处。薇薇,再试一试吧,看能不能叫我做个有成就的人。对,薇薇,精力、俭朴、先见、自尊、品格,这一整套东西咱们都得有。你是不是讨厌没有品格的人,薇薇?

薇薇(闪缩)哦,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糊弄人的滥调了。普瑞德先生,要是世界上真是只有那两种福音,咱们倒不如死了干净,因为这两种福音里浸透了同样的毒素。

富兰克(仔细打量她)薇薇,今天你有一股子诗意,这是你从前没有的。

普瑞德(规劝)富兰克,你是不是有点存心跟别人过不去?

薇薇(不顾惜自己)没关系,这么着对我有好处,免得我受柔情的支配。

富兰克(取笑她)这样可以压制你的强烈的自然的要求,是不是?

薇薇(几乎有点精神错乱)对,说下去。别顾惜我。我生平只有一次在月光底下动过柔情——很美的柔情;可是现在——

富兰克(急忙)喂,薇薇,小心点儿。别把自己的心事露出来。

薇薇哦,你以为普瑞德先生不知道我母亲的底细吗?(转身向普瑞德)其实那天早晨你就该告诉我。你那份儿小心顾虑实在太陈旧了。

普瑞德其实是你的成见有点陈旧了,华伦小姐。我觉得我不能不告诉你,我这人用艺术家的眼光看事情,并且认为法律绝对拘束不住人类最亲密的关系,所以虽然我明知你母亲是没结婚的女人,我并不因此就看轻她。我反倒更看重她。

富兰克(轻松快活)好!好!

薇薇(眼睛瞪着普瑞德)是不是你知道的就是这一点儿?

普瑞德当然就是这一点儿。

薇薇这么说,你们俩都还蒙在鼓里呢。把你们的猜度和事实对起来看,你们简直天真得可笑。

普瑞德(站起来,又惊又怒,勉强保持着礼貌)恐怕不见得。(再着重说一遍)恐怕不见得,华伦小姐。

富兰克(打口哨)嘘!

薇薇你这态度使我难于出口把真情告诉你,普瑞德。

普瑞德(看了他们俩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自己的勇气消失了。)要是还有什么更不好的事——也就是说,要是还有什么别的事——你觉得应该让我们知道吗?

薇薇我要是有胆量,往后我要逢人就谈这件事——让大家认清楚,在这桩丑恶事情里,像我似的,各人都有一份儿责任。我最恨那种不许女人谈论这些丑事的坏习惯,实际上就是给这些丑事打掩护。可是我还是不能跟你们谈。描写我母亲是怎么一等人的那两个丑字眼在我耳朵里转圈儿,在我舌头上打滚儿,可是我嘴里没法儿说出来,因为丑得实在难出口。(她用双手捂着脸。两个男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看看薇薇。她狠命把头一抬,抢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瞧着: 我拟一份业务计划书给你们看。

富兰克嗳呀,她疯了。薇薇,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你疯了。喂,定一定神。

薇薇你们瞧吧。(她写。)“已收资本: 四万镑正,缴款人,乔治·克罗夫爵士,准男爵,大股东。营业地点: 布鲁塞尔,俄斯坦,维也纳,布达佩斯。总经理: 华伦夫人”;别忘了她的身份: 这两个字。(她把那两个字写在纸上,把纸往他们那边一推。)哦!别看了,别看了!

她又把纸抢回来,撕个粉碎。赶紧两手抱着头,伏在桌子上。

富兰克先在她背后看她写,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那张纸,现在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把那两个字潦潦草草写在名片上,悄悄递给普瑞德。普瑞德看了吃一惊,赶紧把名片掖在自己衣袋里。

富兰克(凑在她耳边低声温存)薇薇,亲爱的,没关系。你写的我看见了,普瑞蒂也看见了。我们都明白。我们永远像现在似的做你的忠实朋友。

普瑞德这句话是真的,华伦小姐。我敢说,你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有胆量的女人。

这句多情的恭维话使薇薇的精神又略为好了一些,她急躁地把身子一晃,想撇开那句恭维话,扶着桌子借了一把力,挣扎着站起来。

富兰克薇薇,要是你不想动,就别动。别着急。

薇薇谢谢你。我有两件事你可以放心: 我不哭,我不晕。(她冲着里屋的门走了几步,靠近普瑞德站住,向他说。)我需要更大的胆量才敢跟我母亲说: 咱们母女俩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了。对不起,现在我得上里屋静一会儿。

普瑞德我们要不要走?

薇薇不必,我一会儿就出来。只要一会儿。

她走进里屋,普瑞德给她开门。

普瑞德这件事真想不到!我简直没想到克罗夫是那么个人,简直没想到。

富兰克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觉得这么一来倒把他的底细完全摸清楚了。可是这一下子把我难住了,普瑞蒂!现在我不能跟她结婚了。

普瑞德(厉声)富兰克!(两人对看,富兰克神色自若,普瑞德非常生气。)我告诉你,格阿德纳,要是你现在把她甩开手,你这人行为很卑鄙。

富兰克好普瑞蒂!真有情义!可是你把事情看错了: 这不是道德问题,这是金钱问题。现在我还愿意花那老太婆的钱吗?

普瑞德是不是从前你想靠着那笔钱结婚?

富兰克不靠那个靠什么?我没有钱,也丝毫没有挣钱的能力。要是现在我跟薇薇结了婚,她就得养活我,那她就得不偿失了。

普瑞德像你这么个聪明人总可以用自己的脑子挣几个钱。

富兰克对,可以挣点儿钱。(他又把刚才那些金镑掏出来。)这是我昨天花了一点半钟工夫挣来的。可是那是一桩很没把握的投机买卖。喔,普瑞蒂,即使贝西和乔菊娜都能嫁个财主,老头子死后产业没她们的份儿,我还是一年只有四百镑。老头子活不到七十岁不会死,他的创造能力又有限。往后这二十年我老得过紧日子。可是我有办法,我决不能让薇薇过紧日子。我愿意客客气气从战场上退下来,把阵地让给英国的王孙公子。现在问题解决了。我也不再去麻烦她了。咱们走的时候我给她留个字条儿。她看了自然会明白。

普瑞德(抓紧他的手)好朋友,富兰克!我错怪你了,请你原谅!可是以后你不再跟她见面了吗?

富兰克不再跟她见面了!什么话!别胡说。我能来的时候还要来,跟她做姐妹弟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些浪漫朋友老担心极平常的事务会发生荒唐的结果。(有人敲门。)这是谁呀?你去开门好不好?要是来的是一个主顾,你去比我像样些。

普瑞德好。(过去开门。富兰克坐在薇薇的椅子上匆匆忙忙写字条儿。)凯蒂,请进,请进。

华伦夫人走进来,怀着鬼胎,四面望望薇薇在不在。她竭力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原来那顶光彩夺目的帽子换了一顶颜色素净的,那件鲜艳的上身外套罩了一件重价的黑绸斗篷。她神色慌张,精神不宁——显然是受了惊。

华伦夫人(向富兰克)怎么!你在这儿?

富兰克(停笔,在椅子里转过身来,可是不站起来)对了,并且很愿意看见你。你来得像一股春风。

华伦夫人别胡说八道。(低声)薇薇在什么地方?

富兰克会意地指指里屋门,可是不说话。

华伦夫人(突然坐下,几乎要哭出来)普瑞蒂,你看她肯不肯见我?

普瑞德凯蒂,别难受。她为什么不肯见你?

华伦夫人喔,你不会明白她为什么不见我。你这人太天真。富兰克先生,她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富兰克(把字条儿折起来)她一定会见你,只要(意味深长)你等她回来。

华伦夫人(吃惊)我为什么不等她?

富兰克仔细打量她,一边把字条儿小心地搁在墨水瓶上,让薇薇蘸墨水的时候不会看不见。然后他站起来,把全副精神放在华伦夫人身上。

富兰克亲爱的华伦夫人,假如你是一只小麻雀儿——在马路上跳跳蹦蹦的一只美丽的小麻雀儿——要是你看见一部碾路机冲着你开过来,你会不会等着它?

华伦夫人喔,你别跟我说什么麻雀不麻雀的。我问你,她为什么从海西米尔那里拿起脚就跑了?

富兰克我想,要是你不管好歹硬等她回来,她会把原因告诉你。

华伦夫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走?

富兰克不,我倒愿意你在这儿呆着。可是我还是劝你走。

华伦夫人什么!再也不见她的面!

富兰克一点不错。

华伦夫人(又哭起来)普瑞蒂,别让富兰克对我那么狠心。(她赶紧忍住眼泪,擦擦眼睛。)要是薇薇看见我哭了,她会发脾气。

富兰克(假温柔里带点真怜惜)华伦夫人,你知道普瑞蒂是个心眼儿最好的人。普瑞蒂,你怎么说?走,还是不走?

普瑞德(向华伦夫人)我实在不愿意给你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可是我想也许你还是不必等。是这么个情形——(说到这儿,听见薇薇到了里屋门口)

富兰克嘘!来不及了。她来了。

华伦夫人别告诉她我哭过的。(薇薇走进来。她一看见华伦夫人马上就严肃地站住,华伦夫人带着一副精神不正常的笑脸招呼她。)宝贝,你到底还是在这儿。

薇薇你来了,很好。我有话跟你说。富兰克,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说要走吗?

富兰克是。华伦夫人,你跟我一块儿走,好不好?咱们先上吕齐门,晚上再看戏,你看怎么样?吕齐门是个安全地方,没有碾路机。

薇薇别胡说,富兰克。我母亲不走。

华伦夫人(发愣)我不知道究竟该走不该走,也许我还是走的好。我们在这儿打搅你做事。

薇薇(镇静坚决)普瑞德先生,请你把富兰克带走。妈妈,坐下。

华伦夫人无可奈何只好坐下。

普瑞德走吧,富兰克。再见,薇薇小姐。

薇薇(握手)再见。一路平安。

普瑞德谢谢!谢谢!但愿如此。

富兰克(向华伦夫人)再见。你要早听我的话就好了。(他跟她拉手。转过来轻浮地向薇薇)再见再见,薇薇。

薇薇再见。

他高高兴兴走出去,没跟她拉手。

普瑞德(伤心)再见,凯蒂。

华伦夫人(假装心酸吸鼻涕)再——再见!

普瑞德出去。薇薇在婀娜吕阿的椅子上坐下,安详严肃,等她母亲说话。华伦夫人恐怕冷场,赶紧说话。

华伦夫人薇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那么走了?你怎么那么胡闹!你把乔治怎么整治的?我叫他跟我一块儿来,他推托着不敢来。我看他很怕你。你想想,他居然还劝我也别来。好像(发抖)我也怕你似的,宝贝。(薇薇的神气越发严肃了。)我当然告诉了他,咱们的事儿已经都说明白了,咱们现在挺和气了。(她说不下去了。)薇薇,这件事什么意思?(一边问,一边拿出个银行用的信封,手指头发抖,摸索信封里的东西)这是今天上午银行给我寄来的。

薇薇这是我的月费。前天他们照常给我寄来了,我把钱退了回去,叫他们收在你账上,把登账收据寄给你。往后我自己养活自己了。

华伦夫人(不敢信这句话)你是不是嫌数目太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闪出一股狡猾的眼神)我可以把数目加一倍: 我本打算加一倍。只要你告诉我究竟要多少。

薇薇其实你心里很明白,这不是数目多少的问题。从今以后,我跟我自己的朋友干我自己的事,你跟你的朋友干你的。(站起来)再见。

华伦夫人(吃惊,站起来)再见?

薇薇不错,再见。咱们不必白白地再吵架。你心里很透亮。乔治·克罗夫把事情全告诉我了。

华伦夫人(生气)这个老——(把底下两个字咽住了,想起差点儿没出口,脸都吓白了)

薇薇一点儿都不错。

华伦夫人他应该割舌头。可是我只当事情已经结束了,因为你说过你不在乎。

薇薇(坚决)对不起,我在乎。

华伦夫人我已经解释过——

薇薇你解释的是事情的起因。你没告诉我,现在你还在干那件事。

她坐下。

华伦夫人半晌不作声,无可奈何地瞧着薇薇,薇薇愣着不说话,心里估计这场恶战大概是结束了。可是过不多时狡猾的神气又在华伦夫人脸上出现了。她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口气很狡猾,逼得也很紧,低声耳语。

华伦夫人薇薇,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有钱?

薇薇我知道你很有钱。

华伦夫人可是你不懂得有钱是怎么回事,你年纪太小。有钱就能每天穿件新衣服;有钱,每天晚上要看戏就看戏,要跳舞就跳舞;有钱就能让欧洲的头等阔人奉承你;有钱就能住好房子,使唤一大群佣人;有钱就能吃喝最讲究的东西;有钱,你喜欢什么、要什么、想什么,就有什么。现在你在这儿呆着算什么?无非是当一名苦工,从早累到晚,只是为了每天混几顿饭,一年做两件不值钱的衣服。你再仔细想想。(温言抚慰)我知道你精神上受了刺激。我能体会你的心思。你有这种心思正是你有出息。可是你放心,没有人会埋怨你,我这话决不是哄你。我懂得女孩子的脾气,我知道,只要你仔细想想,你就会回心转意。

薇薇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劝导别人的!母亲,这套话你一定跟好些女人说过了,所以说得这么熟练。

华伦夫人(气愤)难道我是教你干坏事吗?(薇薇转身走开不理她。华伦夫人挣扎着往下说。)薇薇,你听我说,你不明白: 人家故意用错误思想教育你。你不明白这个社会的真情实况。

薇薇故意用错误思想教育我?这话我不懂。

华伦夫人我意思是说,你把自己的机会白白扔掉了。你以为社会上的人真是他们外表装的那个样儿吗;你以为学校里教给你的那套正经道理就是世事的真面目吗。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那只是一套装门面的假幌子,让胆小没出息的人安分守己不乱动。你是不是愿意像别的女人似的,到了四十岁、机会完全错过了,才明白这道理?你还是愿意趁早听你自己母亲的真话?——你母亲是爱你的,她告诉你的话句句是真理。(急切地)薇薇,社会上的聪明人、经营事业的大人物,全都明白这道理。他们的做法跟我一样,他们的想法也跟我一样。那种人我认识得很不少。我跟他们有来往,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跟他们交朋友。我对你没什么歹意,这个道理你不懂,你不了解我,你对我的想法都是糊涂隔膜的。教你读书的那批人懂得什么叫生活?他们怎么懂得像我这种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什么时候碰见过我?他们什么时候跟我谈过话?他们什么时候让别人在他们面前提过我?那些傻瓜!要是我不给他们钱,他们会不会给你什么帮助?难道我没跟你说过要你做个上等人?难道我没把你教养成上等人?要是没有我的钱、没有我的支持、没有利慈的朋友帮忙,你这上等人的身份怎么保得住?难道你看不出,现在你掉过头去不理我,简直好像拿刀子一边自己抹脖子一边扎我的心窝?

薇薇母亲,我看出这是克罗夫的人生观。那天在格阿德纳家里他都告诉我了。

华伦夫人你以为我要逼你嫁给那糟老头子,那个醉汉!薇薇,我没有这意思,我赌咒没有这意思。

薇薇有也没关系。反正你办不到。(华伦夫人身子一哆嗦,看着薇薇对待自己的一片好心肠那么冷冰冰,心里很难受。薇薇不懂得也不理会母亲的心事,只顾接着说下去。)母亲,你完全不明白我是怎么一等人。我并不觉得克罗夫比他同类的庸人俗物更讨厌。说老实话,我倒还佩服他主意拿得定,按照自己的心愿挣钱享福过日子,而并不只因为他的同类都爱打靶、打猎、上馆子、讲究穿衣服,他也跟着照样来一套。我心里很明白,要是我处在利慈阿姨的境地,我干的事会跟她干的完全一个样。我不觉得我比你更固执、更拘泥。我觉得我比你固执拘泥得差一些。我确实知道我不像你那么婆婆妈妈一片假情意。我很清楚,时髦的道德是个骗人的幌子。我也很清楚,要是我拿了你的钱,往后一辈子过着时髦日子,即使我像世界上最无聊的女人那么没出息、那么不道德,也不会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一个字。可是我不愿意那么没出息。我不愿意在公园里来回地晃,给我的裁缝和造马车的商人做广告,我也不愿意在歌剧院里泡时候,只为卖弄我身上戴的首饰店里一橱窗的金刚钻。

华伦夫人(摸不着头脑)可是——

薇薇别忙,我的话还没完。我请问你,现在你不用靠做买卖过日子了,为什么还要干下去。你告诉过我,你姐姐已经洗手不干了。你为什么不学她?

华伦夫人哦,这在利慈容易办: 她喜欢结交上流人,自己也像个上流女人。可是你替我想想,住在那种城市里叫我怎么办!就算我能勉强对付那种闷日子,树上的乌鸦也能把我的根儿刨出来。我一定得有事做,有热闹日子过,要不然我就会闷死。除了那个叫我去干什么?那种生活跟我挺合适: 我干那个最合适,干别的不合适。要是我不干,反正别人也会干,所以我干那个并没有什么真害处。再说,干那个可以挣钱,我喜欢挣钱。不行,说什么也不中用,谁说也不行,我决不放手。其实你用不着过问这件事。我永远不提它。我把克罗夫打发开。我也不会多打搅你,你知道我得时常各处来回跑。我一死,你就跟我满不相干了。

薇薇不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像你: 我一定得有事做,并且挣的钱一定得比花的多。不过我的事跟你的事不一样,我的办法也跟你的办法不一样。咱们一定得分手。其实这在咱们没什么大区别: 从前咱们是二十年里头也许见几个月的面,以后是永远不见面: 就是这点儿区别。

华伦夫人(声音被眼泪塞住了)薇薇,我本打算跟你在一块儿多住几天,这是我的真心话。

薇薇这话算白说,母亲: 我这人也像你似的,几句软话和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恐怕不能打动我的心。

华伦夫人(发狂)哦,你说母亲的眼泪不值钱?

薇薇你的眼泪不花本钱: 你是想用眼泪跟我做交易,换取我一辈子的安静日子。即使你这桩交易做得成,我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你又有什么好处?咱们俩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在一块儿谁能过快活日子?

华伦夫人(一不留神,土音又出来了)咱们是娘儿俩。我要跟你在一块儿。我有权利说这句话。我老了谁照顾我?好些女孩子像女儿似的孝顺我,临走时候哭着舍不得离开我,可是我把她们都放走了,因为我有你可以指望呢。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过日子为的是等着你。现在你不该掉过头去不理我,不肯尽做女儿的本分。

薇薇(听了她母亲的粗俗音调,耳朵里不舒服,心里有反感)做女儿的本分!我早就料到咱们快说到这上头来了。母亲,现在我跟你痛痛快快说了吧: 你要一个女儿,富兰克要一个老婆。我不要母亲,我也不要丈夫。我把富兰克打发开的时候,我没顾惜他,也没顾惜我自己。难道我会顾惜你?

华伦夫人(暴躁)哦,我认识你这人了,你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副硬心肠。我认识你了。好歹这是我从经验里学来的。以后我再遇见这种装好心、说假话、硬心肠、只顾自己的女人,我就认得出来了。算了,你把自己留着给自己吧。我不要你了。可是我还有句话: 你知道不知道要是你现在是个刚生下地的孩子的话,我会怎么处置你?嗯,我一定那么处置你!

薇薇也许会把我勒死。

华伦夫人不,我要把你教养成真正是我的女儿,不是像你现在这么个人,脾气这么骄傲、成见这么深、还从我手里偷了个大学教育。我说你的大学教育是偷来的,能赖你只管赖。不是偷的是什么?我要把你安置在自己家里受教养,我一定那么办。

薇薇(静静地)把我安置在你在各处开设的那种门户里。

华伦夫人(叫起来)听听她的话!听听她怎么欺侮她的白发老母亲!哼,你这么作践我,但愿你自己的女儿将来也照样作践你。你准有这一天!你准有这一天!一个女人受了母亲的咒骂不会不倒霉。

薇薇我劝你别胡说,母亲。你说这种话无非使我心里更坚决。在你手里调理过的女孩子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得过你的好处。现在别把这点好处白白地糟蹋了。

华伦夫人不错,这倒是真话,只有你一个人忘恩负义对不起我。哦,真冤枉!真冤枉!真冤枉!我老想做个正经女人,我也曾想做点正经事,直到我给别人当奴隶吃够了苦的时候,我才听见了正经事就咒骂。我是个好母亲,可是因为我把女儿教养成了个好女人,她就把我撵出去,好像我是麻风病人。喔,但愿我能从头再做人!到那时候我要教训教训学校里那个撒谎的牧师。从今天起,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对天发誓,我要做坏事,除了坏事什么也不做。我还要靠着坏事发财。

薇薇对,认定一条路、一直走到底,倒也是个办法。母亲,假如我是你,我的做法也许会跟你一样,可是我不会像你似的每天过的是一种日子,心里相信的却是另一种。你实在是个拘泥守旧的女人。现在我要跟你分开就是为这个。我应该这么办,你说是不是?

华伦夫人(吃惊)应该把我的钱都撇出去!

薇薇不是。我应该把你撇出去。要不然,我就是傻子,你说是不是?

华伦夫人也罢,你既然这么说,也许你应该撇开我。可是,要是人人都照你这么办,这世界可了不得了!现在你既然用不着我,我还是走的好。

她转身要出去。

薇薇(和和气气)你不跟我拉手吗?

华伦夫人(狠狠瞧了她一会儿,恨得几乎想打她)不,对不起。再见。

薇薇(平平淡淡)再见。(华伦夫人出去,砰的一声使劲关上门。薇薇的绷紧的脸松开了。她那副严肃神气化为一股心满意足的表情。她痛痛快快松了口气,一半儿笑,一半儿呜咽。她轻松地走到书桌前自己的座位边坐下,把电灯往外一推,把一大叠文件往里一拉,正要用笔蘸墨水的时候,看见了富兰克留下的字条儿。她随随便便把字条儿打开,很快地看了一遍,看到有个古怪的句子笑了一笑。)富兰克,再见。

她把字条儿扯碎,毫不思索地往字纸篓儿里一扔。她马上就埋头工作,不多会儿全副精神都贯注到数目字里去了。

(潘家洵译)



【赏析】

萧伯纳自认为是一个善于发现“秘密”也喜欢说出“秘密”的人。在处女剧作《鳏夫的房产》中,他就向我们昭示了资本肮脏的秘密。《华伦夫人的职业》是萧伯纳的第三个剧本,这一次在“序言”中他又向人们揭示出一个“秘密”:“妓女业的出现不是由于妇女的堕落和男人的淫荡,完全是因为工资过低、同工不同酬、工时超额,妇女们不得已而出卖肉体,以维持生计。”

作为剧作家的萧伯纳,其处女作《鳏夫的房产》其实并不成功,上演两场后就被迫停演。尽管如此,萧伯纳还是备受鼓舞,因为它引起的震动和讨论使他禁不住想再作尝试。与《鳏夫的房产》一样,这次他仍选取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妓女业。萧伯纳认为,没有一个正常的妇女会自愿去从事妓女行当,如果她能保持住起码的尊严。而贫困是最不能让人保持尊严的。是谁让她们日趋贫穷?显然是资本主义这个怪物。在萧伯纳看来,妓女业并不是一两个人散乱所为,而是如同资本主义的任何一个工业体系一样,是有组织的国际化产业;它是在政府准许的房产、教会出租的房产内进行的。这样一个大胆的话题明显触及了当时英伦的禁律。剧作审查委员会的张伯苓伯爵严厉禁止它的演出和发表;“独立剧社”的T.J.格雷恩也觉得它“有些出格了”。萧伯纳因此称包括《华伦夫人的职业》在内的自己创作的头三个剧作为“令人不愉快的剧本”。

萧伯纳的“另类”在于,他明知此举必令“公众”不悦,却偏偏一意孤行。因为在萧伯纳看来,“伟大的剧作家不仅给自己或观众以娱乐,他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应该解释生活”。他对自己“刚刚上手”的这个事业见解颇深:“生活本身的出现是没有意义的: 一个警察在街道上或巴黎法院做看守或其他职务三十年之久所能学到的东西,不见得比一个孩子或修女从布里厄一出戏中得到的东西多。因为从日常发生的偶然事件的混乱状态中挑选出有意义的事件是布里厄的职责所在,把这些事件加以整理,使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具有某种意义,这就能把我们从被极度混乱所造成的迷惑不解的旁观者变为能够理智地、能动地认识这个世界和它的前途的人。这是人所能起的最高的作用——他所能从事的最伟大的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伟大的剧作家,从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到莎士比亚和莫里哀,从他们到易卜生和布里厄,能够超出我们对所有巡回演员和剧作家的合情合理的评价,而获得了崇高的教皇级的地位的缘故。”

萧伯纳认为自己的这些剧作是从生活的污秽河床上捞起的一小把污泥浊水,拌到“斯文体面”的光滑表面上来使你对这种暴露的丑恶忍俊不禁,来抵消你对它的黑暗的不寒而栗。众多的批评家对萧伯纳的指斥是: 他只作暴露,不作解决。其实,萧伯纳就是试图抵消你对“黑暗的不寒而栗”,仅此而已。

他也想在此剧中通过对薇薇这样一种“新女性”的着意塑造,来展现一种不受“体制奴役”的全新生活。他认为,这种生活始于白种女人。她们应该是自由生活的先驱,而男人已经无望。该剧中的所有男人都是“孬种”,唯一有一点希望的普瑞德也让薇薇看不上眼。薇薇是“新女性”的代表: 她有主见、果断,似乎也有生活的目标,就连握手都让刚刚上场的两个男人疼痛了半天。当她明白了其母的金钱的“肮脏”来源之后,先是诧异,但她并不像屈兰奇那样选择妥协甚至共谋,而是毅然拒斥所有的男人。她坚信自己无须步其母的后尘。

19世纪中后期伦敦以及欧洲的舞台上流行“新女性”形象。她们外在的特征是衣着时髦的、略显男性的服装,“手里拿着手杖、手套、白帽子”,正像薇薇在第四幕出场的那个样子。她们往往也抽雪茄烟。即便在与男人交往时,也一副盛气凌人、掌控局面的模样。如果说在第二幕中,薇薇初闻事实真相,曾经陷入一片茫然,甚至被母亲的言说打动,那么在第四幕中她就已经拿定主意,要与她面前的那个世界脱尽一切干系:“咱们一定得分手。其实这在咱们没什么大区别: 从前咱们是二十年头里见几个月的面,以后是永远不见面: 就是这点区别。”事实上,她与母亲区别极大。在耳闻了自己竟然是赛密尔牧师的生女,即可能是自己情人富兰克的同父异母妹妹时,薇薇所采取的行动不是冲出门去,实施“悲剧性的一击”(如曹禺剧作《雷雨》中的四凤),而是转身就朝门外走去,仿佛突然发现生活中的新目标;当茫然的富兰克问她去哪儿时,她清晰地回答道:“法院巷六十七号,婀娜吕阿·富雷泽法律事务所,往后我一辈子都在那儿了。”萧伯纳在这里有一句极富象征意味的舞台提示:“她朝着和克罗夫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薇薇颇有些像萧伯纳在其《易卜生主义精华》一书中所称谓的那些“无性别的女人”,即易卜生剧作中的海达、希尔达之类的人物。她们不但缺乏柔情,甚至连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她们一副铁石心肠: 海达厌恶自己怀上了丈夫的孩子,希尔达老想离开丈夫。薇薇也说:“母亲,现在我跟你痛痛快快地说了吧: 你要一个女儿,富兰克要一个老婆。我不要母亲,我也不要丈夫。”这种颠覆传统的女性形象大概是萧伯纳所看到的“未来女性”赖以存活和发展的基本素质。她们必须从观念到外形都迥异于她们的母亲:“你实在是个拘泥守旧的女人。现在我要跟你分开就是为这个。”在世人眼中属于勇于挑战传统的华伦夫人,在女儿眼里竟然还是个“拘泥守旧的女人”,难怪华伦夫人禁不住叹道 :“要是人人都照你这么办,这个世界可了不得!”其实,薇薇如此这般地自视甚高也自有其缘由。她认为她母亲是一个行动与信念不统一的人,而这正是一个女人的悲哀处:“母亲,假如我是你,我的做法也许会跟你一样,可是我不会像你似的每天过的是一种日子,心里相信的却是另一种。”

萧伯纳指望的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世界。薇薇能不能代表未来世界的方向,萧伯纳也不尽肯定。但他相信戏剧不仅要解释生活,还要指出方向。薇薇所代表的应该是一个方向。批评界通常称萧伯纳的戏剧为“观念剧”,意指其人物形象多为观念的代表,难具个性。然而,薇薇却是萧伯纳倾情用力的一个人物,个性十分突出。虽然剧名叫《华伦夫人的职业》,但是全剧的焦点显然是在薇薇这个人物身上,包括华伦夫人在内的其他人无一不是萧伯纳锋芒所指的对象,而唯有对薇薇作者却灌注了全部的柔情。这种对人物及其个性的细心关注在萧伯纳的观念剧中是并不多见的。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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