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浣溪沙·掩卷平生有百端》悯世伤时词作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浣溪沙 王国维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

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

王国维早年向往西学,欣赏尼采、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对他一生影响最大。他天资聪慧,自己的心志,常是沉浸在对人生的思考和苦闷之中,花开花谢,春去春来,乃至一切事物的生长和消歇,无不在他的思想深处刻下痛苦的印记。他忧生忧世,悲天悯人,从积极的一面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解除人世、人生的诸多矛盾,但当找不到解除这些矛盾的方法时,便会深陷于痛苦和迷惘之中,而致滋长消极厌世的情绪。这首《浣溪沙》小词所表露的正是静安先生深蕴内心的多端独特的感受。

起句“掩卷平生有百端”,“掩卷”,就是“掩书”,先生平时生活的大端,就是读书和著书,他一生中最大的爱好,也就是读书。他曾经自谓:“余毕生惟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弃者,亦惟此耳。”现在他掩书来思考平生各种事体,乃是因为不论读书和著书,不论是为研究、考证或创作,都未能从中取得慰藉,取得痛苦和矛盾的解决,甚至反而增加了心灵中的痛苦和寂寞,因为他觉得他研治哲学的结果,既未能对人生求得完满的解答;而研治史学的结果,亦未能达成救世的理想和愿望,现实非常残酷,和他的希望和想像常常背道而驰,因而他是长期处于痛苦和矛盾之中。他在另一首《浣溪沙》中,就曾有“掩书涕泪苦无端”之叹,掩却书卷,竟至涕泪无端,可见其痛苦之深。所以“掩卷平生有百端”这句,在感情上是非常浓烈而悲慨,在意境上也会引起人们层层深思。

次句“饱更忧患转冥顽”,所谓“饱更忧患”,表明所遭的忧患经历是有多种,也就是多端。而“转冥顽”又是性格上多端之一。“冥顽”一词,始见于韩愈《祭鳄鱼文》,意谓愚蠢固执。而他用在这里,却有更加顽强自信的意思。说明他之为人,在性格上本来就很坚强,现在则是倍加顽强了。他一生所处的时代,正当清代末期,是一个在动乱中大变革的时代。他经受过奸人窃柄、贤士失位、列强交侵、国家残破、灾祸频仍、民不聊生、变法失败、革新无望的忧患。对一个并非忘情世事的文人学者来说,这些他都忍受过了,故名之为“饱更忧患”。但也因为他不能正视现实,不理解现实中仍有进步的一面,不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而存有眷恋君主立宪的幻想,故虽有悲天悯人之思,终不能求得有效的实现,他虽然在顽强地思考着追求着,反而增加其内在痛苦,于是乃产生自怨自艾的思想,仍旧走悲观主义的老路。上片最后一句“偶听啼鴂怨春残”,便是自怨自艾的表现。

静安先生早年曾研究词曲,并在他的《人间词话》中倡境界之说,他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与理想故也。”又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根据他这种论词见解,我们来解剖他的这首《浣溪沙》词,他所表白的是真感情,自是有境界的词篇,再从“偶听啼鴂”这句来看,“啼鴂”,也作鹈鴂,今名杜鹃,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啼鴂鸣时,作者偶然听到了,自然会感到已是残春,春天即将消逝了。作者之所以“怨春残”,也有几种意思:一是表明自然界的春天即将消逝,而有伤春惜春的凄怨。二是以春天象征当时的国运,“春残”乃是表明国运的衰微。三是自己追求的理想不能实现,痛苦和矛盾不能解除,仿佛春已凋残,而产生悲观失望的怨情,所以“偶听啼鴂”,便从心灵深处感到莫大的震动,感到百端纷扰,忧患频仍,处于悲痛中不能自拔。“怨春残”在这里自是伤心之语。看起来这三种情况,他是兼而有之,而后者则居主导的地位。春天就要走了,拉也拉不回来,其怨苦可知。当然他不可能不意识到春天去了,还有秋天。但在另一首《浣溪沙》中,他又有“坐觉清秋归荡荡,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间争度可怜宵”之悲。可见他是始终不能解脱其悲怨的。若从填词的本身来看,他这首词是既有“造境”又有“写境”的。现在再看这首词下片。

下片承前,写他在“饱更忧患”以后的现实情况:“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他的现实生活,总是和读书、著书打交道的。“坐觉”,意为因而觉得。“无何”,指别无他法消磨这些即将流逝的时日,那么只好以读书和学术研究自慰,随着惯例使用“丹铅”作考证经籍、研治史志方面的工作,从中求得摆脱痛苦的机会。最后乃以“闲愁无分况清欢”这句作结,以表明他的深悲极苦之情,悲天悯世之意,竟至无人理解,他之所以“消白日”、沉潜于书卷之中、追求于“丹铅”之上者,并非在消遣“闲愁”或者寻觅“清欢”。所怀耿耿,只有用断然表示的口吻说:我与闲愁是从来就没有沾上,至于清欢,那更是于我无缘的了。不难看出,词人之所以兴掩卷百端之悲,原在于忧生忧世,百忧感其心,至无法解除内心之痛苦与矛盾,闲愁与清欢又何足言乎!如此作结,是沉痛语,也是真挚语。

静安为词,往往借美人芳草之思,喻悯世伤时之痛,“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故词中多用虚拟之笔。而在这首《浣溪沙》中,则纯用实笔,然亦“快而沉,直而能曲”(同上),真挚而感人,使人为之低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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