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夔门
一九一三年的六月,在“第二革命”的风云酝酿着的时候,天津的陆军军医学校在各省招生,四川招考了六名,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揭晓是在七月中旬,六个人限于八月初十在重庆聚齐,我便由成都回到峨眉山下的故乡,向我的父母亲族告别。在七月下旬由嘉定买船东下,直诣重庆。我的五哥翊新有公干要往泸州,他便和我同船,更兼带着照管,要把我送到重庆之后再折回泸州。
在夏天的洪水期,船走得很快。由嘉定解缆,途中只宿了两夜,在第三天的清早便到了宜宾。在这儿我领略一次有生以来的大惊愕。
在未到宜宾之前,江水是带着青色的。江面的宽度和一切的风物与故乡所见的并没有怎样的悬殊。然而一到宜宾,情形便大不同了。宜宾是金沙江和岷江合流的地方。船过宜宾城的时候,远远望见金沙江的红浪由城的东南涌来,在东北角上和比较青色的岷江江水刀截斧断般地平分了江面。江面增宽了一倍,青色的水逐渐吞蚀着红水的面积,不一会终竟使红水从江面上消灭了。
青水虽然得着全面的胜利,然而你在船上可以感觉着它的掩藏得煞是费力的恐慌,就像怀着绞肠的痛苦的人,勉强在外面呈示着一个若无其事的面孔的一样。船愈朝前进,突然在横断着江面的一直线上,品排着涌出三两朵血样的红花。奋迅地一面喷涌,一面展开,而随即消灭。愈朝前走,花开得愈多,愈大,愈迅速,愈高声地唱着哗啦——哗啦——哗啦的凯歌。江水逐渐地淡黄了,橙黄了,红黄了,俄顷之间化为了全面的血水。
花已经不再喷涌了,然而在花的位置上却起着巨大骇人的漩涡。横径怕有四五尺,深怕有三四尺。不断地,无秩序地,令人眩晕地,在江面上漩着,漩着,漩着。但深幸水漩的回旋和前一段的血花和喷涌所取的是反逆的进程。愈朝前走便愈见减少,愈见缩小,愈见徐缓,终于是浩荡的红水获得了它的压倒的平衡。
就这样两种水势的冲击在宜宾城下形成着一个惊人的奇迹。这在我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印象不怕就隔了二十多年,还和昨天所见的一样新鲜。宜宾北岸骈列着一些红砂崖的浅山,山上多无草木被覆,那崖肤的红色就好像剥了皮的肉色。那也好像是大自然故意地造了出来,作为那个奇迹的背景,以增加效果。
更似乎有意要凑趣的一样,是我们所乘的那只木船。那是一只中等大的半头船,载着“油枯”,载子有些不平。尽管我们搭船的两弟兄总是坐在右边,但船身总是略略向左侧倾斜。在未到宜宾之前,因水势平稳,倒还没感觉着什么,但一浮到了金沙江合流后的流域,船便和怕上阵的驽马一样,在水面上罗唣起来。跟着金沙江一道飞来的南风又有意地调侃我们的驽马,当着它拦腰一拍,跛着的左足便落进漩涡里,咕噜噜地打一个风车。刚好出了漩,不让你把提着的一口气放下,接连着又打一个,又打一个,又打一个……全船的水手都惊惶失色,掌舵的艄公连一动也不敢动。五哥,他紧紧地盯着我,一只手指着右侧船舷上的樯桅。我了解了他的意思。那是叫我万一落水时,快把那樯桅抱着。
惊异早被打倒,是恐怖抬起头来支配了一切。
我实在是没有想出,我们可以安全地渡过那难关。这儿的契机不能不说是偶然。我们偶然搭着了那载子不平的船,使我们受了那样的惊险,也偶然赖那载子还没有跛到使船漩翻的程度,或者是船家偶然得着了我们兄弟两人的乘客减少了他的载子的不平。假使那载子的左边在上载时偶然地多放了几片“油枯”,那满载的人不是早被那跛脚的马驮进了另一个世界里去吗?
难关是幸而过了。在年轻的旅行者心中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真真是离开了故乡,真真是窜入了红尘,真真是踱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过了险难之后,那因循苟且的船夫们把载子整理了一次,以后算平稳地到了重庆,在途中记得是只宿了一夜。
到重庆的那一天是八月初三,在指定的旅馆里向一位护送员的少将报了到。他同时却向我传达了一个消息,说成都有电来叫我们不要出发。他把电报也给我看了,电报的大意是说:天津来电,言第二次革命爆发,各省学生缓送,俟有后电再策进行。
这个意外的消息,其实有一半已经是意料中事。第二次革命在七月中旬已经爆发了,就在四川境内闹得也有点风声鹤唳,在熊克武支配下的重庆,在打箭炉怀着失位之痛的尹昌衡,都有响应的形势。而我们在那样的形势之中到达了重庆那座山城,那就是行将爆发的活火山。
护送员在把消息传达了之后,叫我们各取自由行动,赶快离开重庆,他说重庆的形势十分危险。因此就在到了重庆的第二天——八月初四——清早,和五哥同时起身,他往泸州,我和一位同考上军医的姓胡的人由东大路同返成都。当时的东大路是要经过永川、荣昌、隆昌、内江、资中、资阳、简阳等地的。交通工具是原始的鸡车、肩舆和溜溜马。回到成都要费十天工夫。我们在到了荣昌的时候,便在报上看到重庆独立的消息。原来重庆就在我们离开它的那天晚上便宣布独立了。城内省方派去的官吏多遭拘捕或枪杀,被拘捕者中连护送我们的那位少将也在内。愈朝前走,途上兵马的输送愈见倥偬。永川、荣昌、安岳、遂宁一带不久便成为了战场。
我在考上军医之前是已经进了成都的高等学校的,是临着南校场的王闿运掌教过的旧尊经书院。那儿藏的古书颇多。回到成都以后,学校已经放了暑假,但仍然可以寄宿,便搬进学校里去住着。一天没事便跑向图书室里去翻阅古书。那时是喜欢骈四俪六的文体的,爱读南北朝人的著作,尤其是庾子山的《哀江南赋》——那在《离骚》以后的第一首可以感动人的长诗。我觉得他那“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的几句,真真是切中目前的时弊,每天总要读它几遍。读起来总不免要一唱三叹地感慨系之。然而一位读《哀江南赋》的青年也不见得是怎样高华的志士。读书之余他要和同学们在寝室里打麻将。有一次打输了想捞钞,愈捞愈输,打了三天三夜,把所领得的旅费输得一个精光。没有办法,只好跑到文庙前街的大哥的留守公馆里去和嫂侄们同居。
天津有电来,第二次又由成都出发,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省内的军事刚好告了结束,同县人的王芳舟因镇压革命有功,做了重庆镇守使。他的大哥做着川东省视学的王祚堂,是我在高小时的先生,乘着机会要去看他的弟弟。我的五哥是王芳舟在武备学堂和留东时的同学,当时适好回了成都,他也想去看他。因此我便和两位长者同行。因为军事初停,东大路的匪风甚炽,便选了小川北路,由简阳经过乐至、遂宁、合川等地,乘船由涪江南下以入重庆,也同样费了十天。
在镇守使衙门里住了有五六天的光景,同路的人聚齐了,便乘着当时川河里所有的唯一的一只轮船“蜀通号”东下。这次我们几位没有专置的护送员,只由一位护送着一批娇小的清华学生进京的吴老先生,兼带着照拂的责任。就这样,我们,至少是我自己,自有生以来才第一次搭上了火轮之船,而且是在这火轮上当着游神。
在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承继着“十日都督”的蒲殿俊之后而为四川都督的是尹昌衡。这位好色的英雄尹大将军在成都的皇城里做了半年的“土皇帝”,政绩却不大芬芳。在民国元年的春夏间,受着重庆的压迫,为缓冲而兼卖名起见,便出兵征讨西藏,把都督的位子让给胡景伊将军署理。胡将军的本领却不弱,乘着“土皇帝”把御位移到了打箭炉的期间,他却和北京的袁世凯拉拢了,不久便被实授为四川都督,使“土皇帝”只落得一个川边经略使的虚衔。这把我们的皇帝气得暴跳,从打箭炉率领着大兵回来,在武侯祠的庙门前演过一次《空城计》中的司马懿。那时是在秋冬之间,成都城内并没有兵,我们住在城里的人都在替胡将军危险,以为他如不准备巷战,便只好逃跑。但谁知这位胡将军的本领还在诸葛孔明以上,他不等尹昌衡的兵入城,便轻骑简从地先跑出南门去迎接皇帝。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按摩术,竟把皇帝肚子里一鼓所作的气,化成了从后门阴消下去的瓦斯。可爱的皇帝下出了御旨,命自己的三军离城十里安营扎寨,自己也轻骑简从地同胡将军并辔进城。据第二天的报纸和官方的告示,原来尹大将军是回来省母的。住了十天,大将军又率领着三军回打箭炉去了。
然而都督的位置之失掉,毕竟是事实,而攻打西藏也本来是枪花,于是乎陷在打箭炉的将军便弄得来进无所往,退无所归。将军之烦闷,将军之愤懑,是谁也可以想像得到的。因此在第二次革命的酝酿、爆发、余波的期间,打箭炉和重庆将同时响应的消息或空气,早就四处传播着。然而省外的革命运动逐次镇定了,重庆的独立也遭了失败,尹将军却始终没有响应。他在革命平定之后,却打了一个电报进京,要面陈方略,袁世凯一个回电也就欢迎他进京。尹大将军于是乎便有北上之行。在将军还未到重庆之前,他有两班人的卫队做开路先锋,已经先到了重庆,而且真是千载一时地竟和我们同船。可怜那“蜀通”轮船安置在中央的汽罐室两旁的廊道上的统舱铺位是有限的,一半的铺位被那两班人占领了。我们的一批和清华学生的一批,便不能不成为了轮船上的游神——游神者四川话之流氓也。
但当了游神却不能说不是走了神运。因为我们没有铺位,便可以不陷在那又窄又热的统舱里,并可以自由地登上官舱的甲板上去游览,三峡里的风光便是在那官舱的甲板上享受了的。假如我们是被关在那统舱里,我相信所看见的光景,怕只有从那圆窗眼中所窥出的一圆崖壁吧。
中国的地方我走过的可不算少,像三峡那样的风光我实在没有遇见过第二次。那真是自然界一幅伟大的杰作。它的风韵奇而秀,它的气魄雄而长,它的态度矫矫不群而落落大方。印象已经很模棱了,只记得进了瞿塘峡时是清早,我是站在官舱外的最前的甲板上的,在下着微微的雨。有名的滟滪堆是一个单独的岩石,在峡口处离北岸不远,并没有怎样的可惊奇,可惊奇的还是那峡的本身。峡的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完全和人工削成的一样。峡道在峭壁中蜿蜒着。轮船一入峡后,你只见到四面都是岩壁,江水好像一个无底的礁湖,你后面看不见来程,前面看不见去路。你仰头上望时,可以看到那两岸的山顶都有白云叆叇,而你头上的帽子可以从后头梭落。天只有一小片。但等船一转弯,又是别外的一洞天地。山气是森严缥缈的,烟雨在迷蒙着,轮船所吐出的白色的烟雾随着蜿蜒的峡道,在山半摇曳,宛如一条游龙。这些,自然只是片段的峡道,在某一个情形之下所有的光景,但在隔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所剩下的记忆却是以这些为代表。片段化为了整体,一瞬化为了永恒。
在轮船上当游神的人,夜间自然没有地方睡。然而睡得却很特别。川河里的轮船,因为水险不开夜班(近年不知是否如此)。记得离开重庆以后,在未进峡前宿过一夜,在出峡后宿过一夜。在未进峡以前是宿在民船上的,轮船的买办在停轮后替我们雇好了民船,让我们下去过夜,第二天清早又回到轮船。在出峡后是在岸上的一个农村里过夜的,下榻处是一家酒店。听说那儿已经是湖北的秭归县境了。
就那样在神韵缥缈中,不知不觉地便出了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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