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题桃花夫人庙》与《金谷园》
咏古,在晚唐绝句中是一个常见的题材。杜牧是擅长写这类题材的重要作家之一。下面是他的一首《题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据《左传》记载,春秋时,楚文王听说息国夫人貌美,就灭了息国,将息夫人掳入后宫,后生二子,但息夫人始终不主动讲话。楚文王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回答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后人同情她的不幸,在今湖北黄陂东建立一座桃花夫人庙来祭祀她。这首诗就是咏这件事。
诗的首句以“细腰宫”指楚宫,是用《后汉书·马廖传》中“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语。当然,好细腰的楚王并不是文王,据《墨子》及《淮南子》,似是后于文王约一百五十年的灵王。这里把文王时的楚宫也称为“细腰宫”,不仅使与所咏之事更为合色,而且暗示楚王之好女色以及楚宫内之以宫人为玩物。这在诗篇一开头就展示了息夫人所处的环境及其痛苦的遭遇。句中接着以“露桃”两字喻指息夫人,点“桃花夫人庙”题。而在“露桃”两字后加上一个“新”字,则又与下句“度几春”三字上下呼应,以显示深宫中春去春来,年复一年,岁月在暗中推移。把这前两句诗合起来看,在这样一个以宫人为玩物的深宫中、在这样漫长无边的岁月里,“脉脉无言”、以沉默来承受痛苦的息夫人,其身世之不幸、其度日之如年,已可想而知了。
作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息夫人的处境和遭遇是可以同情的;作者在前两句诗的字里行间也流露了他的同情。但是,息夫人毕竟太懦弱了。特别与另外一位女子绿珠相比之下,她的性格上的弱点、气节上的欠缺就更无可讳言。据《晋书·石崇传》记述,绿珠是晋朝以豪富闻名的石崇的家妓,“美而艳,善吹笛”。当时另一个更有权势的人物孙秀向石崇索取绿珠,未能如愿,就假借皇帝旨意派兵去逮捕石崇。崇正在他的别墅金谷园中的一座楼上饮宴,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哭泣说:“当效死于君前。”自投于楼下而死。这件事与息夫人的事相类似。但息夫人屈服于暴力,只以不说话来表示内心的委屈和怨恨;而绿珠则毅然坠楼,不惜一死。她的死,不应只看成为石崇而死,也是在暴力面前刚贞不屈的表现。作者在后两句诗里,先只提出一个问题:“至竟息亡缘底事?”这是问息夫人,也是作者追思史事,凭空发问。句中的“至竟”两字含有无限感叹,其中包括对楚文王为占有一个美女竟灭掉一个国家这一荒谬行动的质问。在这一问后,作者更承以“可怜金谷坠楼人”一句,对在孙秀协迫下坠楼自殒的绿珠深致赞美。这当然是以之对比息夫人的软弱,寓惋惜之意于言外,正如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所说:“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讪,尤得风人之旨。”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则说:“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绿珠之堕楼,不可及矣。”其指出诗中以两人对比,固然不错;而对息夫人这样一个弱女子加以如此无情的鞭挞,未免过于尖刻,恐非杜牧本意,有失“风人之旨”。至于王士禛《渔洋诗话》中所引孙廷铨《咏息夫人》诗云“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更不仅刻薄,而且近乎轻薄了。
其实,杜牧的这首诗虽然以写息夫人为主,最后联想到绿珠,而在作者或读者心中还会出现两个人,那就是造成这两出悲剧而却没有出场的楚文王和孙秀。就两位女主角的不幸身世而言,不管是息夫人的忍辱吞声,还是绿珠的壮烈自殒,究竟是谁之罪呢?就诗篇的篇外效果而言,不管是对息夫人的惋惜,还是对绿珠的赞颂,都令人同时想到楚文王和孙秀的罪恶。如果对这首诗细加玩味,作者的这一层意思是隐约可见的。即令作者执笔时无此意,也不妨如谭献在《复堂词录叙》中所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清代诗人邓汉仪也有一首《题息夫人庙》的七绝: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这是一首步杜牧原作韵的诗,而另出新意。其所惋惜的就不仅是一个息夫人了。
作为咏史诗,它总要写出作者对所咏史事的见解或感受。上面这首《题桃花夫人庙》之所以得到一些诗评家的推许,就在于作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而又不露发议论的痕迹,正如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所称赞,“用意隐然,最为得体”。为区别于这一类评论史事的咏史诗,还有一类应别称为吊古诗或怀古诗,其内容只是凭吊古迹、怀想前人,目的并不在对某人、某事加以评论。杜牧有首也写到绿珠的《金谷园》诗就属于这后一类: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石崇的金谷园位于河阳。他在《思归引序》中曾自称“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伎,颇有秦赵之声”,可见此园的规模和盛况。又据王嘉《拾遗记》,石崇曾“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到杜牧时,这座名园早已荒废,当年的繁盛景象、豪华场面,更已烟消云散。在这一片遗址上,只有当年流经园中的金谷水依旧日夜长流,只有遍地野草一到春天仍自欣欣向荣,而展现在作者之前的景物则是暮色渐起,啼鸟声声,东风吹拂,落花片片。这些都起了诗情的催化作用。从这首诗的创作和内容看,它是一首触景生情的吊古诗,也是即景抒情、以景见情之作。作者心中、笔下的思古幽情与眼前、篇中的废园景色是物我交会、情景合一的。
诗的前两句,既是以诗人的善感来慨叹流水、野草的无情,也是以自然现象的不改来映衬人事的无常。下面第三句“日暮东风怨啼鸟”,由张继《金谷园》诗的末句“年年啼鸟怨东风”点化而来,揭出了一个“怨”字。这是全诗中唯一的一个明白表露感情的字眼。就语句结构而言,怨的主体和对象是什么呢?是东风怨鸟啼;还是倒装张继的原句,仍是啼鸟怨风吹呢?而鸟啼与风吹又有什么可怨呢?如果联系上两句,可以是怨繁华之散、香尘之消,怨流水之无情、野草之自春;再联系下句“落花犹似坠楼人”,更可能是怨花落人殒。
可以想见,当作者凭吊金谷遗址、追思金谷往事时,使他低回掩抑、寄慨无穷的主要是绿珠坠楼的悲剧,而其深情所注也就在诗篇的最后一句。这一句是全篇的画龙点睛之笔,点出了这段历史留下来的最大遗恨。作者诗思所至,由眼前的片片飞花驰骋联想,因物兴感,即景取喻。由于其当时的联想是丰富的,这一比喻的内涵也是丰富的。
史称绿珠“美而艳”,而以春花比美女,最为人所习见,也最易唤起人的美的想象。它首先使人想到绿珠的容貌,为这一绝代佳人的香消玉殒而惋惜。这可以是一层涵义。当然,作者设喻的着眼之点,主要还不是李白《清平调词》所说的因“花想容”,不只是以花喻人,而是因花之落想到人之坠,是以花片从枝头飘落的形态来比喻绿珠从楼头下坠的景象,从而把人的想象带入这一悲剧的最震撼心魄的一刹那。这是又一层涵义。同时,作者想到的应当还有绿珠的整个身世。进入他的眼底、心中的落花,其由开到落的短促一生,正是绿珠一生的象征。
这里,喻体与本体的相似之点,既不只是其美艳的外貌,也不只是其飘坠的状态,还有其可怜的命运。这也许是更深一层的涵义。正因这一比喻的含意深、容量大,它常为后人所袭用或化用。如清代诗人吴伟业《戏题士女图·坠楼》诗中“身轻好向君前死,一树秾花到地消”两句就由此化出。又如梅庚《落梅》诗中“闻说绿珠殊绝世,我来偏见坠楼时”,以及吴巽《绿牡丹和韵》诗中“金谷荒凉成往事,风前犹想坠楼人”诸句,则是颠倒杜牧原句的喻体和本体,变为以人喻花了。以上杜牧的《题桃花夫人庙》与《金谷园》两诗,都在末句写到绿珠,一于句外见意,一于景中见情,用笔空灵,含思蕴藉,应推为咏古、吊古绝句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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