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赤县官曹拥材杰,软裘快马当冰雪!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杜诗诚然贯穿着忧国忧民之情,但也不时大发个人牢骚。尊杜者往往只强调前者,殊不知后者尤能反映诗人不满现实的活生生的个性,纵然平凡,却无损于诗人的伟大。在困守长安期间,诗人一面出于实际的目的,写作一些典雅的排律向权贵请求援引;另一方面则因为现实悲愤,运用自然活泼的语言和歌行体裁,向忠实的友人诉说个人的病痛和饥寒。《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就是杜甫寄给咸阳、华原两县县府里友人的诉苦之作。
据《元和郡县志》,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之等差,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如咸阳、华原为畿县。诗是寄给两县友人的,所以用“赤县”代指长安。开篇四句就用长安显贵们的荣华快意来衬托诗人自己的苦寒酸悲,这种以众形“独”的对比手法,在杜诗中常常取得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就与此诗开篇同法,夸大对比中极写出人间的不平。要说那些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官曹”即衮衮诸公是“材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诗人又何尝不是材杰!只不过“德尊一代常坎坷”,屈才的事从来难免。事实上,“软裘快马”之辈,又真有几个“材杰”?有此四字,“材杰”云者便成笑骂。说轻裘骏马足以“当(抵当)冰雪”,适见苦寒之士难当风雪。“骨欲折”活用“心折骨惊”之语,形容落魄,备极生动。前二句述以欣羡口吻,继二句则以问答作唱叹,顾影自怜,满腹牢骚,溢于言表。
“杜曲幸有桑麻田”(《曲江三章》),故诗人自称“杜陵野老”。虽薄有田产,但收成不佳。汉杨恽报孙会宗书有云:“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陶诗则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诗中略取其意,又活用秦东陵侯如平青门种瓜的典故,对上述境况作了一番形容:“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人在困厄中最需同情扶持,怎奈人情比纸还薄,诗人处处遭遇白眼。一些小官僚脖项仰得老高,一副不屑的神气。如量体裁衣,定应前摆长于后摆。而位居显要的“朝廷故旧”,似乎也早已忘怀了这门穷交情,不复往来。故言“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凡此皆世相之一,但经诗人拈出,顿成绝妙讽刺。“乡里小儿”本是陶潜骂督邮的话:“项领”语出《小雅·节南山》,本形容公马脖子既粗且直。与“项领成”类似的说法,是“羽翼成”,即民间所谓“翅膀长硬了”,鲁迅所谓“一阔脸就变”。诗人兴到笔随的并用,亦俗亦雅,妙到毫末,可见其对人间势利之深恶痛绝。世道如此。拙于逢迎短于机巧的人,必吃大亏,遭受冷落:“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说“自然”,说“况乃”,似乎自认倒楣,然而正言欲反,读者莫作字面认去。
至愤之处,诗人跳脱开来,顾影自怜道:“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把自己写得如此凄凉,说经常挨饿抱病,动不动卧床十来天,衣裳则是补丁重补丁,也太不堪了。然老杜亦如陶潜,诗到真处,绝无掩饰。甚至写出过“苦摇乞食尾”的诗句,使正人君子皱眉,令崇拜者难堪。其实难堪、皱眉都大可不必。读者须体味个中的自嘲与牢骚。也许诗人认为人间堪羞之事正多,并不以人穷志短为可耻。最后诗人直呼两县诸子而告之:“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默默泣血,是因为有苦无处诉。家徒四壁,则是贫极写照,在杜诗中每有妙用,他如“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此诗写泣向暗壁,倍觉凄楚。
今日诗论者对古人言贫诗往往评价不高,以为这题材社会意义不大。然而,“从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鲁迅),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样写。杜甫的言贫诗中,固然有抹平棱角的陈情之作,不值得赞许;却也有不合时宜的牢骚发抒,一面对世相有所针砭,一面对自身的困苦有真实的记录,其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不可以一概抹煞。如此诗直抒胸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足见诗人性情,不失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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