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学·定名缘起
道学(或理学)是宋明时期思想界的最重要的学术流派。但“道学”之名缘何而起,宋以后很少有人言及,《宋史·道学传》序里说:“道学之名,古无是也。”这篇传序的作者按照道统论的观点,虚构了道学的发展史,作为编纂《道学传》的理由,然通观全文,亦未见作者言及道学名称的缘起,于是,一个常见的名词也就成了疑案。本世纪六十年代,任继愈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史》提出:“《宋史》列传中新辟了一项,叫做道学”,认为“道学”这个名词是元朝以脱脱为首的《宋史》编修者妄造的。(参见《中国哲学史》第三册,第158页)八十年代,冯友兰先生著文反对此说,认为,“道学”这个名词,是宋朝本来就有的,并不是修《宋史》的人妄造的名目,他列举程颐、朱熹、陈亮等人书中提到“道学”一词的材料凡八条,以证明其说。(冯友兰《略论道学的特点、名称和性质》,《论宋明理学》第48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冯先生的这一观点是比较符合历史的。其实这方面材料远不只此。十年来我留心于此,接触这类材料很多,但因为都没有涉及“道学”一词的来由,心中一直存疑。近日翻检古籍,发现重要的材料,十年之疑,涣然冰释。
“道学”二字连用,最早见于儒家典籍《礼记· 大学》:“如切如磋,道学也。”但此一“道”字,应训为“言”,“道学”二字的意思是论学或研讨学问,两字并未合成一名词。
后来“道学”二字用来称呼道家修道之学,如《广弘明集》卷六《叙列代王臣滞惑解》“后魏世祖太武皇帝初立道学,置道坛,废佛宗”,卷九《笑道论·事邪求道二十》《观身大戒》云“道学不得祠祀鬼神”,《笑道论·害亲求道二十四》《三元诫》云“道学不得怀邪恶心”。毛奇龄《西河集》中有一篇《辨圣学非道学文》,其略曰:
“圣学不明久矣,圣以道为学,而学进于道,然不名‘道学’,凡‘道学’两字,《六经》皆分见之,即或并见,亦只称‘学道’,而不称‘道学’,惟道家者流,自《鬻子》、《老子》而下,凡书七十八部,合三百二十五卷,虽传布在世,而官不立学,只以其学私相授,以阴行其教,谓之‘道学’,是以道书有《道学传》,专载道学人,分居道观,名为道士。士者,学人之称,而《琅书经》曰:‘士者何?理也。身心顺理,惟道之从,是名道学,又谓之理学。’逮至北宋陈抟,以华山道士与种放、李溉辈张大其学,竟搜道书《无极尊经》及张角《九宫》,倡‘太极’、河、洛诸教,作《道学纲宗》,而周敦颐、邵雍、程颢兄弟师之,遂篡道教于儒书之间。至南宋朱熹,直匄史官洪迈,为陈抟作一名臣大传,而周、程诸子,则又倡《道学总传》于《宋史》中,使道学变作儒学。”
毛奇龄指出道家曾使用道学之名是符合实际的。周敦颐、张载、邵雍、二程以及后来的朱熹等人确实都吸收了道家思想的内容,但认为他们把“道学”(此指道家之学)变为儒学则不正确。其实,张载、程颐、朱熹等人名其学为“道学”,完全是从另一思路得来,至于与道家曾使用的“道学”名称相同,只是巧合。
唐中叶以后至北宋初、中叶,儒学经历了一个演进蜕变过程,这种演进蜕变后的儒学,究竟取什么名称,也有一个酝酿过程。叙述一下儒学这一演进蜕变过程,有助于我们对其“道学”含义的理解。
唐韩愈作《原道》首先提出:“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也。”这样一种数圣相传的道,至孟轲之死而不得其传,颇为玄秘,而易惹人遐思神往。这一道统承传说对宋初学界影响甚大,许多学者步武其说,踵事增华,且都试图接续千载不传的道统遗绪。如:柳开(945—1000)作《应责》一文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河东先生文集》卷一)其后孙复(992—1057)又于孟子后增荀子、王通二人,他说:“自夫子没,诸儒学其道,得其门而入者鲜矣,唯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而已。”(《孙明复小集》卷二)“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同上)其弟子石介(1005—1045)于尧舜之前又加上六圣人,其言曰:“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韩愈)为贤人之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徂徕先生全集》卷七)又其后苏洵(1008—1066)在《上欧阳内翰第二书》中说:“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道天下将谁与也。”(《嘉祐集》卷一一)以上诸儒以振兴儒学文化为己任,他们的学术思想虽然与后来的道学并不一致,但在寻根续统的热浪中,道统维系问题已使当时的学者对儒学的命运表示出异常的关心,而在发明“圣贤之奥”的学术活动中,必然会使古典的儒学思想趋于深化,因而引出二程、张载等人的新儒学—道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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