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屈原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离骚》是屈原撰写的自传体长篇政治抒情诗,个人来历,半生追求,仕途际遇,皆历历可辨。他对自己的忠而见疑、贤而被疏,忧愁幽思,既恨王听不聪,谗谄蔽明,又怨邪曲害公,方正不容。为了使怀王醒悟,远佞任贤,“返于正道而还己”,诗人频频引证古代圣贤之遗训,又以亡国之君为鉴戒,导君先路。所以构成了《离骚》中古代最高统治者正反两大人物系列。此处节选了这方面比较集中的内容,正面的形象有:汤、禹、周文王、周武王,他们分别是中国历史上夏、商、周三代的开国之君,之所以政兴名显、千古敬仰,是因他们为政以德,圣哲茂行,具体表现在:谨慎敬畏,专心治国;遵循法度,毫无偏颇;举贤授能,黜退佞邪。反面形象有启、羿、浇、桀、纣等。启,夏禹之子,从天帝那里偷来《
九辩》与《九歌》两支名曲,放纵享乐,毫无顾忌。不考虑可能出现的祸患,不为未来打算,因而导致了他儿子武观发动的内乱。羿,传说中夏代有穷国的君主,因夏乱起兵夺得政权,但恣意游玩,迷恋打猎,尤喜围射大狐狸。结果,“行媚于内,施赂于外,树之诈慝而专其权势”的相寒浞,不仅将羿射杀,还霸占了羿妻。浇,寒浞与羿妻所生之子,传说他勇猛有力,能陆地行舟。浇仰仗力大过人,放纵胡为,不肯克制自己;天天寻欢作乐,忘掉了自身的危险,他的脑袋因此掉落。桀,夏代亡国之君,他违背常规,不遵法度,终于遭到祸殃,导致了国灭身败的下场。纣,名辛,商代亡国之君,他曾把贤臣剁成肉酱(菹醢),《吕氏春秋·行论篇》“昔者纣为无道,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以礼诸侯于庙。”因而导致殷商王朝不得久长。这五人之所以亡国危身,为天下笑,主要是为政失德,具体表现在:沉湎声色,康娱自纵;淫游佚畋,暴虐常违;菹醢贤能,听信谗佞。
如果我们略作比较,就会发现,
屈原在这儿并没有平分气力,而是正面人物简略,反面角色详尽。在数量上,前者为四,后者为五。在句数上,前者仅四句,而后者长达十六句。在描述上,前者虚而简,而后者实而详。这样写,是为了使怀王明瞭:盛衰之理在于人事,而人事又集中在最高统治者,而人君之德又集中在严格要求自己上。至此,诗人劝诫、开导怀王之意,已很醒豁,所以他直接对国君说,上天是绝对公平没有偏私的,选择、确定、辅助地上主宰的唯一根据就是“德”;只有圣哲之人凭着盛德美行,才能统治一方。瞻前顾后,历览古今,种种成败得失,件件经验教训,为政者应该从中看到人们衡量是非的标准,哪里有不义、不善的国君能长久地享有天下的呢?可见屈原“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完全是“冀(期望)君之一悟”!反面的告诫固然触目惊心,有断喝扭转之功,然正面的引导才能迎合称霸雄心,且高山景行,有春风化雨之效。所以又在两处复叙尧、舜耿介得路,三后用人唯贤,尤于汤、禹、武丁、周文王、齐恒公举贤授能、不拘一格,君臣相得,遂建功业而欣欣羡慕。反复称道,屈子之苦衷与渴求,可得而知之矣!
综上可见,如此恳切、体贴的劝谏、箴言,做到了形象与理论的结合,历史与现实的统一,哲理与深情的交融,它既能感动两千年后的今人,恐于当日君王之心,必有触动与功效。在这一点上,浪漫的、激奋的屈原似乎比我们显得更冷静、清醒,尽管他苦口婆心、苦心孤诣地去劝去导,但对方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每带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情。他多次感叹,生不逢时,君臣两美难合。因而也渐渐理解了被处死、剖心、菹醢、作脯的宁死不屈的前修,并继续坚持“美政”的选择,即使是身处危境,仍不悔初志,秉德以求,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身处逆境的屈原在历史中找到了慰藉,也得到了改变现实的武器;但他又在历史中看到了今天发展的必然,预感到自己的种种努力可能无济于事。我们敬佩屈原,正在这些地方,身处险境不放弃追求,已为不易;而预感到理想破灭,仍孜孜以求,至死不悔,则见出屈原的敏锐洞察力、昂扬勃发的情绪与沉着从容的态度、执着前行的顽强精神。他为我们后人树立了一个人格追求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