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汉奸是怎样造成的》原文|注释|赏析
我为了暨大招生的事,到过香港一趟,住了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因为教育部驻港办事处附设在蔚蓝书店里,我不得不常常到那边去,有时为了收寄信件,有时为了有事要接头。
这时在蔚蓝书店里办公的,有林柏生、梅思平、朱朴之、樊仲云几个人。除了林柏生,其他的人都很熟悉。
他们天天在蔚蓝书店会面,没有什么公可办,便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发发牢骚,骂骂人,成了习惯。他们都是自命为郁郁不得志的人物,仿佛国家亏待了他们什么的。虽然他们各有 “使命” 在香港,但好象都未能满其所欲。抗战正在“白热” 的时候,然而他们不谈那一套,他们谈的是他们自己的切身的事。
有一天,他们谈起,某一个地方有一个谈相的人很高明,他们都曾找他相过,说的话很灵验。
“你何妨也去试试看呢? ”
我摇摇头,并不去答理他们。“不疑何卜! ”
再有一天,一位朋友,在某军里服务的,经过香港。他说,会相面。于是,他们这一批人,个个都要他相相。
他们说的什么 “眉毛运” 、“鼻头运”等等,我一句也听不懂。
他说,某某人近五十岁正走运,应该可以发达,某某人便大为高兴。
他说,某某人现正“走”着某某运,他也十分的有兴头。
“你为什么不也来相一下呢?”又是一次的邀请。
我实在觉得厌恶极了!我忍耐不住,便正颜厉色的说道: “为什么要算什么命,看什么相呢?我们国家民族正在与敌人作生死战的时候,我们的运命与国家的运命是分不开的。国家胜利了,我们的运命当然是不会坏的;万一不幸抗战失败了,我们还会有什么好运可走呢?”
他们默默的不作一声。
我自觉做了一次傻事。为什么要对他们讲这种大道理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正在进行着卖国的勾当,所以才会那样的“患得患失”。要是知道一点风声,也许把“话”还要说得凶些。
过了几天,李圣五到旅馆里找我。谈了一会,他也是满肚子的牢骚,把那些执政的人说得一文不值。那时,他也正在失意的时代,方由外交部某官“下台”,重进商务印书馆编辑《东方杂志》。
伪组织在南京“成立”的时候,那一批失意的“官僚”,便都到了南京来,走马上任,过其“官瘾”。
我到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他们所以要不时的“求神告佛”,“看相问卜”的原因。
因之,我也顿时恍然大悟,凡是患得患失,时时要求神告佛,看相问卜的,到底那是些什么人。
官僚政治,在中国已是根深柢固,不易拔除,象是一座大洪炉。凡投到这大洪炉里的,不问是什么顽铁,无不立被炼成“绕指柔”的精钢;除非他本是一颗金刚钻一类的人物,才不会“同流合污”。要是曾一日为官,似乎终身便带些官脸、官气、官味。据说,曾经做过“总长” 的人,这个头衔便终身不会除脱开去。有一位素来可敬的学者,不幸“出山”过一次,便被人称为 “总长” “总长” 的直到于死。听人说,他自己也并不以此称号为忤。
林、梅、李诸逆,都是曾经尝过“官”趣的。所以一旦下野或“还我初服” ,便有些不甘寂寞,静极思动起来,无时无刻,都想要重行登台。此路走不通,便要走他路; 大道走不通,便要走小路; 此处不留人,便别求留人处。他们所追求的是个人的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以及居室、姬妾、饮食等等的享用。
这样的 “官僚们” ,天天都在寻找“知己”,寻找“用我者”,寻找他们的主子。只要主子肯垂青到他们,置之左右,饵以高官厚禄,便会鞠躬尽瘁,为其所用,那主子是何等样人,他们却不想去问一下的。
得意时恣意享受,失意时求神问卜,便是他们生成的“面相”。一日无“君”,便觉得栖栖惶惶,寝食难安。国家民族的存亡,老百姓们的生死,饥馑,与他们根本痛痒无关。他们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宁愿做汉奸,受万人唾骂,受万世唾骂,却不肯寂寞自安。
这便是汉奸之所以造成的原因,也便是中国官僚主义的深厚的流毒所聚之结果。
官僚主义不从根铲尽,汉奸是永远不会绝迹人间的!
(1945年12月15日《周报》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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