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基
白鵶养雏时, 夜夜啼达曙。
如何羽翼成, 各自东西去。
《懊憹歌》诗句浅近,颇具民歌风味。诗题直书“懊憹”二字,心境似已和盘托出,故读者可能因此而认为:率语率意,一目了然,不解也罢!
其实,词浅并不等于义浅,题直又不限制义曲。《懊憹歌》倒有几分哲理,供人玩味,而不索然。
首先,看诗人“懊憹”从何而生?为禽鸟也。一窝白鵶,栖于枝头,幼时嗷嗷待哺,日夕均赖老鵶护持,故“夜夜啼达曙”一句,一方面形象描绘了雏鵶依恋父母、忧扰父母的情态,一方面也展示了老鵶幼鵶欢会一窝,共享“天伦之乐”的景观。两句诗,写了老鵶与雏鵶的关系:“养”与被养,是实质;“啼”,在幼为了索取,在老则为施与。日升月沉,斗转星移,幼鵶羽毛渐丰,羽翼渐阔,于是由窝中而枝头,由枝头而长天,原在一窝共啼者,终于有一日各向东西了。目睹这鵶窝里的聚散变化,诗人油然而为失去子女、失去热闹,当然也为失去义务、失去辛劳的老鵶而“懊憹”! 鸟兽之聚散,自有其道,麋鹿群迁,狐狸孤行,鸳鸯双飞,蜜蜂尊王,本谈不上什么“懊憹”不懊的。诗人情眼观物。赋物以情,由人求团圆,推鵶厌孤单,当然是允许的。
如果诗人纯然在为离鸟“懊憹”,诗就失去了社会意义,此诗当然不是纯咏白鵶家庭的解体。它是借了老鵶的“懊憹”,暗诉“老人”的懊憹,知此,我们的欣赏才会推进到第二个层面。诗人诗道法古,一直主张“美刺风戒,莫不有裨于世教”(《照玄上人诗集序》)。故此诗借鸟言人,亦属自然。倘把诗人另一首同题诗录此观照,忧人的意味就显而易见了:“养儿图养老,无儿生烦恼。临老不见儿,不如无儿好。”诗题同为“懊憹歌”,鸟的懊憹,人的懊憹,一而二,二而一,浑不可分;差别在于前者含蓄委婉,后者直诉无遗。至此,我们就可以初定:此诗是写骨肉相弃之悲的。
亲生骨肉,尚且有一天要“各自东西去”,世人相交,或亲戚、或乡里、或朋友、或主仆、或君臣,又何能免此分鏕?故第三层的思索,并不能排除这首诗深含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失望情绪——对那些昔受我恩、我德,而今羽翼丰满弃我而飞的腾达者。
谈及此诗的构思,沈德潜说“其法本之《打起黄莺儿》篇”。此皮相之论。“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二诗虽重复了“啼”、“西”等字,但构思机巧全不一样。刘诗重叙述白描,缘自然顺序铺展,虽有设问,但不破坏描写。黄莺诗,前叙述动作,后剖白心理,基本是因果倒置的;而“妾”的心理描写,又有一层因果关系。二诗相较,在立意上有忧愤与气恼的差别,在表现上又有庄重与谐趣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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