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研究《十六字令三首》
▲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五年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其 二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其 三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作者原注:民谣:“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创作背景】1934年至1935年间,毛泽东暨中央红军第一军团在长征途中越过了许多座关山,其最著者,1934年11月过江西境内之雷岭、广东境内之苗山、大小王山、大盈山,11月至12月过广西境内之永安关、白茅隘,12月至1935年2月过贵州境内之紫金关、娄山关,5月过四川境内之小相岭、冕山,5月至6月过西康(今已分划入四川、西藏)境内之猛虎岗、花林隘口,6月至8月过四川境内之大相岭、夹金山、梦笔山、长板山、打鼓山、拖雷冈、腊子山、分水岭,9月至10月过甘肃境内之朵扎里山、岷山、六盘山。这三首词中所写的“山”,是从总体上对所过诸山作出的具有典型性质的艺术概括。
【注释】〔十六字令三首〕诗词中有联章体,以多首咏一主题。这三篇即如此。下《七律二首·送瘟神》,作法相同。
〔快马句〕快马加鞭,明代徐九《杀狗记》第十七出《看书苦谏》:“何不快马加鞭。”
〔离天句〕极言山之高,与天相近。这五字虽如作者自注所云,系用当时民谣成句,而类似的说法,古来多有之。《太平御览》卷四○。《地部》五《太白山》引汉代《辛氏三秦记》曰:“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尺。”唐代李白《蜀道难》诗曰:“连峰去天不盈尺。”宋代贺铸《渔家傲·荆溪咏》词曰:“南岳去天才尺五。”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七《江西》五《吉安府》曰:“谚云:高霄(岭名)慵隔,去天三尺。”以上二句意思是说,上山时不曾留意观山,下山时蓦然回首,始惊讶其山之高峻。
〔倒海句〕隋李巨仁《登名山篇》诗曰:“叠峰如积浪。”唐代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诗曰:“连山若波涛。”宋王安石《泊姚江》诗二首其一曰:“山如碧浪翻江去。”清代钱彩《说岳全传》第七十五回:“直杀得……倒海翻江波浪滚。”本句可以作直喻理解,谓群山起伏,犹如江海巨澜翻卷。若作转喻理解,与下“万马战犹酣”句连文,谓群山纠结,如千骑万马交互冲杀,势如倒海翻江,似亦可通。
〔奔腾急〕唐代韩愈《南山》诗曰:“或决如马骤。”金王特起《绝句》二首其一曰:“山势奔腾如逸马。”
〔万马句〕万马,宋范成大《谒南岳》诗曰:“湘中固多山,夹岸万马屯。”辛弃疾《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词曰:“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战犹酣,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曰:“英姿飒爽犹酣战。”韩愈《南山》诗曰:“或蹙若相斗。”
〔刺破句〕刺破青天,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河水》三曰:“连山刺天。”锷,刀剑的锋刃。以上二句形容山峰的高峻。《庄子·说剑》篇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泰山)为锷。”本词逆用这一比喻。亦可参看唐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海畔尖山似剑铓。”柴夔《望九华山》诗:“九华如剑插云霓。”宋代杨亿《成都》诗:“青山路险剑为峰。”
〔天欲堕二句〕谓天像是要塌下来,多亏高山将它撑住了。赖,依靠。拄,支撑。其间,指天地之间。按《楚辞》屈原《
天问》篇曰:“八柱何当?”汉代王逸注曰:“言天有八山为柱。”又,唐代徐坚等编《初学记》卷五《地部》上《总载地》引《河图括地象》曰:“昆仑山为天柱。”词中天欲堕而赖山拄云云,由此类神话传说生发而出。
〔作者原注〕骷髅山,未详。疑与八宝山相近。八宝山,在贵州雷山、黎平二县间。1934年12月,中央红军从这里经过。
【押韵格式】这三首词押用同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山”、“鞍”、“三”;“山”、“澜”、“酣”;“山”、“残”、“间”。
【异文】毛泽东手书此组词墨迹,第二首第二句本书作“倒海翻江倒巨澜”,后一“倒”字圈去,右上角另书一“搅”字。
【鉴赏】山的形象,在毛泽东诗词中具有特殊的地位。毛泽东生前正式发表的39首作品中,就有29首正面写到山。尤其是建国前的21首中,几乎篇篇有“山”。这些作品,大多是“马背上哼成的”。中国革命与山有着密切的因缘,从井冈山建立第一个革命根据地起,中国的红色政权就以山为家了。以毛泽东所在的中央红军而言,在湘赣山区、赣南山区、闽西山区,以山为依托,打击敌人,壮大自己。后来的长征,中国工农红军更是经历了“万水千山”。直到抗日战争开始之前,国共两种势力所处的位置,按照毛泽东的说法,仍是“我们在山上,他(笔者案:指蒋介石)在水边”(《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在中国共产党内,毛泽东的革命理论曾遭到那些苏式“布尔什维克”的轻蔑,按照他们的观点,“山沟里出不了马列主义”。有趣的是,鲁迅先生生前曾读到毛泽东的诗词作品,评论说其中有“山大王气”。由此可以想见,山,在毛泽东的个人经历和艺术创作中具有怎样的意义!
这《十六字令三首》,是直接以“山”为主题的,是典型的写山之作。词中的“山”,除第一首据作者引民谣自注,可以大致确定为1934年12月长征中红军所经之贵州八宝山外,其他两首,均非实指。其实,第一首中“山”的实指意味也并不强。可以这么说,这三首中的“山”是整个长征途中所历诸山的概括性形象。作者意在通过这种特殊形象的歌咏,概括出整个长征途中中国工农红军的奋勇意态和英豪气概。这种概括性主题在作品中分别通过对三种不同的山形山态的具体描写得到了丰富生动的艺术表现。
第一首中的“山”是高峻的。词人用以表现这一形象的手法不是描写,而是叙述,在人与山之间有着“情节”意味:经过时,一如既往,履险如夷;既过后,蓦然回首,方知等闲之中越过的却非等闲之地,不禁为之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因为有着既往一贯的从容态度,故这一“惊”显得特别不寻常,从而烘托出了山异乎寻常的险峻。这一“惊”,又决不是事后的余悸,也不只是对山势险峻的惊讶。试想,如此险峻的山峰,词人是在不知不觉中翻越的,只是在偶然的回首之际才发现了历程的艰险。艰险已被征服在身后,在脚下,它只是回眸“观照”的对象。这一“惊”中更多的应是胜利者自我发现、自觉胜利时的庆幸、惊喜和自豪。所以,这首词表现的不只是山,更是作为征服者的人。是人的形象、人的豪情活跃在词境的焦点。当然,人的形象是在与山的形象相辅相成中相得益彰的。正是这种“互相”的关系,回眸一顾的情景、逆锋倒卷的笔意,使这首形式短小、豪气十足的作品显得意态灵动、情趣盎然、豪而有韵。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此词艺术构思来源于民谣。词人翻用民谣之意,使本来形容山势险峻的说法一变而为革命豪情的抒发,并且保留、发挥了民谣夸张生动的形象性。按古典诗词的作法,这是“反用其事”,是“夺胎换骨”,是“以俗为雅”。
第二首中的“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气势雄伟磅礴。表现手法是描写。描写又出之以比喻。词人其他写山岭写高原的词也好用比喻,如写昆仑“飞起玉龙三百万”,写雪原“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些比喻都倾向于表现强烈的动态。这里先把山比为江海巨澜,又喻为战马奔腾。纵观毛泽东的诗词,无论是早年,还是后期,强烈的动态感是其基本的特征。在他的一部分作品中,意象的动态熔铸了时间的、历史的、命运的感受,构成了一种雄浑而又苍茫的深邃意境。而在另一些作品中,意象的动态结合了“风展红旗如画”的革命实践,渲染出了一种“狂飙”奔腾的革命气势。这首词属于第二种。词中的意象,象征着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奋勇活跃。
第三首中的“山”也出于描写,也是为了象征。但由于山的形势不同了,所象征的内容也随之有所改变。如果说第二首中的山势是横向的,那么第三首中的山势则是竖向的。词人的描写由水平的万马奔腾转到了垂直的顶天立地。同样是垂直的高,与第一首中的险峻又不尽相同。这里的山多了一分陡峭,多了一分尖锐。这样,词人的联想也就集中在“锐”和“高”上,借以象征中国无产阶级革命队伍凌厉无前、锐不可当的斗志和气势以及国难当头时的民族砥柱作用。
所以,这三首词具有不同的表现侧重点。第一首表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豪迈、乐观、“万水千山只等闲”的大无畏的革命豪情。第二首表现汹涌奔腾、一往无前的革命气势。第三首则表现坚韧不拔、顶天立地的崇高革命意志。
进一步比较这三首词的意境构成,我们就会发现,“山”在其中的作用并不一律。第一首中的“山”,是纯客观的自在意象,是革命力量征服的对象。而在后两首中,“山”不只是一个自然客体,同时又成了革命力量的象征。所以,就意境构成而言,前一首是情境型的,后两首是象征型的。同是象征,后两首在“形象”和“思想”的配置关系上也不是完全相同的。如果说第二首的“形象”(或“境”)和“思想”(或“意”)是平衡的,那么第三首的“意”、“境”比例则是不平衡的。如果说第二首中描写的山势是充分形象的,即完全可以视为纯粹的写景,那么第三首中的“山”则是高度“思想”的。它承担了特多的主观赋予,不容人们忽视其象征意义,整首词明显地有着“意大于境”的议论倾向。从“山”之唯“境”,到“山”之有“意”,再到“山”之唯“意”,构成了这一“联章体”系列创作的“意境”调配光谱,从而展示了“山”这一主题的丰富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