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钱载·到家作》原文赏析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曝檐破袄犹藏箧,明日焚黄祗益哀。
《到家作》四首,是钱载的名作。此其二,写对亡母的怀念,是一首母爱的颂歌。《浙西六家诗钞》评此诗: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不必于字句论工拙,气体辩家数。”张维屏评此诗云: “此诗具万钧力,总是少陵嫡派,香山、放翁则雁行耳。”又云: “字字沉实,字字动荡,其佳处未尝不从古人来,却能于古人之外自成面目。”( 《听松庐诗话》)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从故园庭院中的巨大变化写起,自然引起对于往事的追忆。东墙、西墙,概括了整个庭院,乃至家庭。绿梅,春来吐萼; 双桂,秋至飘香。庭中春有梅,秋有桂,可见一年四季非常美好。这都是母亲在世时的情景了,它永远伴随着对于母亲的怀念,深藏在诗人的记忆中。诗人每当回忆起令人心魂飘荡的童年往事,就会想起母亲和儿时那些温馨的生活。作为一个失母者,他的悲哀也就会油然而生。“久失”、“一风摧”,写的是树,传达的却是诗人追忆儿时,顿为悲摧的心情,“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
“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龚自珍《寒月吟》)。在人类情感世界中,母爱是最纯洁、最无私、最崇高、最永久的。在所有的人都忘了你的时候,母亲记得你。因此,只要是有正常情感的人,对于母亲的感情总是与生俱来,息止方止。即使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你总是觉得她还在某个远处或不远处,总在内心深处痴痴地盼望着她的归来。这是人之常情。诗人说“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就是这种真情的表达。
“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这首诗作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作者自江西归京途经浙江故乡时。作者的母亲朱氏逝于乾隆六年(1741),距作诗时已三十四年。何限罪,诗人自感有负母亲的教育和期望,负罪甚深。想到这一点,感到十分痛苦,因此说:“百千万种念头,不如都化成死灰。”人在极端悲痛之时,便会有这种万念俱灰之想。
结尾两句:“曝檐破袄犹藏箧,明日焚黄祗益哀。”写感情稍得平静后的余悲,语调似渐趋平和,悲哀却深浃骨髓。“曝檐破袄”,冬季暄暖之日,老年人和妇女常带着孩子在屋檐下避风向阳处晒日取暖,谓之“曝檐”。箧,小箱子。焚黄,封建时代,凡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庙祖墓,告文用黄纸书写,祭毕即焚去,谓之焚黄。后亦称祭告祝文为焚黄。宋王禹偁《送密直温学士西京进葬》云:“故人垂泪看焚黄。”清查慎行《清明日西阡焚黄二律》、《亡室柜前焚黄再作一首》云:“踏青诸父老,叹息看焚黄。”“祗缘吾有愧,不谓尔无知。”读此可知当时的人们“焚黄”时的心情。
钱载于乾隆十七年(1752)中进士,后官至礼部侍郎。这时,其母已去世多年,未及看子成名。诗人到家后,检视旧物,在小箱子里翻捡出儿时母亲抱着自己晒日取暖穿过的破袄,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这使诗人极其激动,既引起他对母亲的怀念,也更加重他失母的悲哀。故云:“明月焚黄祗益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韩诗外传》),是人类常有的憾事。一些儿时贫困,后渐顺遂而双亲已经弃养的人,在这方面怆痛尤剧。封建社会里的读书人,自幼接受封建孝道的灌输,力主“百善孝为先”,很重视孝亲;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为科举功名营营奔走,长期离开父母,难承菽水之欢。及至功成名就(或功尚未成,名尚未就),双亲已不及待,辞别人世。这就使许多人在双亲过世之后,因未能常在膝下奉养而深感负疚、悔恨,甚至有沉重的负罪感。钱载这首诗所写的,就是这种感受。
钱载“笃于根本,孝悌忠信,至性至情,发而为诗,其旨敦厚,其气清刚,其意沉着,其辞排奡”。(吴应和《浙西六家诗钞》)“箨石集中,君亲师友,惓惓不渝。”(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这首诗,便表现了钱诗的这一特点。在语言风格方面,这首诗“苍莽之极,转似荒率”,“有一种浮噩真朴,不假修词属对为工”(吴应和)。论者容易“以率易目之”。其实,诗人匠心独运,其“对法字法,无往不立异出奇,自别时流”。“‘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七律对仗如此流转,自亦难能。”(钱钟书《谈艺录》)“望母来”一语,如钱钟书评钱载其他作品时所云:“绝望中仍为期望之词”,有其独特的艺术效力,故读者觉其“元气淋漓,直欲雁行杜、韩”,能取唐、宋七律之长,“而出以自己之面目。浑灏流转,大气磅礴”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甚至觉得“此诗具万钧力” (张维屏《听松庐诗话》)。
今天的读者,对于孝亲之说已渐生疏。但是,母子之爱,毕竟是人的天性,不会因时代与民族的差别而全然不同。今天的人,读孟郊的《游子吟》、蒋士铨的《岁暮到家》、黄仲则的《别老母》,依然会感动; 中国的读者,读亨利希·海涅的《献给母亲》、扬·尼鲁达的 《献给母亲》、赫尔曼·黑塞的《回忆母亲》等,同样会心弦振荡。梅曾亮《艾方来家传》云:“归熙甫(有光)撰《先妣事略》,皆琐屑无惊人事,失母者读之,痛不可止。”读钱载这首《到家作》及上述著名诗篇,也会使人有同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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