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忆刘半农君》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杂文《——忆刘半农君》原文与赏析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鐄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 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析】 刘半农去世后,在当时“很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乘机借悼念为名,肆意歪曲刘半农,将这位五四时期的先进人物“封为复古的先贤”,其目的如鲁迅所说: “用他的神主们来打 ‘趋时’ 的人们。” 鲁迅对 “趋时”解释道: “所谓 ‘趋时,中的一部分: ‘前驱’ 的意思”①也就是说,他们借助歪曲了的刘半农形象来达到打击主张革新者的目的。为揭穿这些人的见不得人的企图,鲁迅要还刘半农历史上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本文中所说的“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与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它是本文写作的出发点。

鲁迅以刘半农的朋友身份,向我们介绍了他在五四时期反封建斗争中的光辉业绩: 其一是他与钱玄同合演的批驳封建复古派的“双簧信”。这次成功的演出,大长了革新派的志气,大灭了国粹派的威风,鲁迅说他“跳出鸳蝴派,骂倒王敬轩”; ②其二是创造 “她” 和“牠”字,将男他,女她,物牠分离出来,丰富了文字的表现力,也更为科学,是创新意义也是对封建复古派的一个打击。鲁迅总结道:“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 ‘若丧考妣’,恨不得 ‘食肉寝皮’ 的时候,所以的确是 ‘大仗’。”鲁迅也指出当时的刘半农也有弱点,即“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表现为“浅”。可是将这弱点和胡适相比,它又是优点了,那就是为人直率真诚,信得过。鲁迅打了一个比方:“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 ‘内皆武器,来者小心!’ 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 ‘武库’ 的一个人。”这种因 “浅” 表现出来的 “真”,说明刘半农有一颗 “童心”。明代反封建思想家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在他看来,“童心” 是不能 “失却” 的: “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③李贽的 “童心”说是针对程朱理学的虚伪而言的,因此鲁迅肯定了刘半农的“浅”是颇高的评价。早年的他确是一位英勇的反封建斗士。

刘半农也确有缺点,尤其是在他“据了要津”之后。其一为 “做打油诗,弄烂古文”。他于1932年至1934年在《论语》、《人世间》等刊物上发表的《桐花芝豆堂诗集》和《双凤凰砖斋小品文》等。在这些诗文中,他卖弄古文,嘲笑青年。鲁迅曾在《 “感旧” 以后》 中,指出他古文根底实在很浅,卖弄的结果往往弄巧成拙。对这一点尚可原谅,但认为嘲笑青年就太不该了。鲁迅说:“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此时的刘半农正在开历史的倒车了。他的另一个缺点是嘉爱奉承,听不得不同意见。鲁迅对刘半农所标点的流于流滑的小说《何典》有不同看法,他“不高兴了”。指出他发表于《语丝》中的《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中的史实性错误,他也“不快活”。

鲁迅对刘半农实事求是的评价是本着对老朋友的真心爱护与关心,也是对历史的负责。他说:“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可是在当时,借悼念死者以达到利己的目的是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鲁迅总是与这种不良现象作斗争的。而说出真相,还历史本来面目,就是最好的斗争方式。难怪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感叹道:“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被攻击和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

人们在读过这篇杂文后,刘半农给人的印象最深的地方也许就是他的“浅”了。对这种既表现为缺点同时又为优点的现象是颇不易说清的。但鲁迅却用引事物的喻论的“譬论”达到说清问题的要求,有人认为它实际上是“串喻”,即“两个以上的形象,被作家组织起来后自成一个比喻的系统,这众多的喻体之间往往有一条情节的线索连贯起来,成为一串”。④这是有道理的,如说:“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这就是极好的“串喻”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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