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嵇永仁·扬州梦(第三十出巧吓)
杜牧因淡于仕宦,闲住湖州,与刺史崔元亮订水戏之游,意在选择佳丽。果然发现少女绿叶美艳无比,遂送去聘礼,欲待其长成后再娶。杜缘牛僧孺荐升任洛阳分都御史。致仕司徒李愿,以府中歌女紫云最为貌美聪慧,专请女曲师韩歌娘教之。紫云羡杜牧之才,有委托终身之意,杜牧闻知大为动心。适李司徒歌舞筵客,杜求邀而至,席间出尽狂态,瞩意紫云。紫云亦为情所苦,韩歌娘嘱她装病,又买通巫婆,以养息之由离开李宅。绿叶渐渐长成,阴屠户贪绿叶之色,又强行聘娶,但绿叶坚守贞节,受尽折磨。杜牧调任湖州刺史,携带紫云及韩歌娘到职。又探知绿叶已成婚,差人提取到案,审理时,不信绿叶守贞之言,将她判与阴屠户为妻。后牛僧孺奉旨讨伐史宪诚,以杜为参军,驻扎扬州,而绿叶亦被卖到扬州妓馆。杜牧心中有愧,微服往访,尽叙离情,题诗壁上,却被缉事者抄呈牛僧孺。牛僧孺令人转送杜府,恰被紫云发见。紫云化妆成中军到妓院,把他拉回幕府商议军情。杜牧在平叛中立功,牛僧孺也为绿叶赎身除籍,使她与紫云共事杜牧。
(杂上) 牛府番儿手,能钻地下天。往来人不识,一半似通仙。俺们缉事人役,探听参军在青楼宿娼,又题诗一首。俺们将此一节事情打入报单,到节度老爷府内,节度老爷传命,着持此报单夹带在军情报单之内,送与杜参军衙门,请他速到节度府内会议军务。俺就依此言语,前去行事便了。(虚下)
【穿花蝶】 (旦上) 兰房静无人,羞把花枝并。阮郎年少,玉辉珠映。
奴家自从邮亭会合,随任湖州,如今又赴参军衙门,到此多时,喜得与韩歌娘一处,得以朝夕报恩。这两日郎君在节度府内尚未回衙,不免请出韩歌娘来攀话则个。(侍婢请介)
【前腔】 (老旦上) 菱花镜清光,双照风流影。暗中调笑,助他欢庆。
(相见介) 〔画堂春〕 (老旦) 吴丝百尺挂柔情,全输宝瑟轻盈。苕川篝火竹西灯,伴尔凄清。(旦) 十丈芙蓉遮楚帔,移来锦作城堙。玉箫前世剩娉婷,依旧逢迎。歌娘,我和你数载东都,几年霅水,今日又住维扬,好缘分才得恁般相聚。(老旦) 老身全仗拖带挣一个下半世风光哩!
【懒画眉】 甚因缘流苏帐外对银灯,端的似仙女窗边一点萤。早则依光附耀度今生,那里管春深蛱蝶天涯信。我稳住在桃源隔几层。
(杂扮老苍头上) 门前传不迭,堂上报难迟。(传梆上) 探子来报、紧急军情,节度老爷,立等会议。老爷又不在家,这报单送进内衙,交与夫人,再作理会。(杂接报单照前语旦,旦开看介) 是何军情,这般紧急? (念介) 一探得魏博军马入淮南交界地方。(对老旦介) 原来魏博作反。(又看介) 又有一个报单。(念介) 一探得杜参军宿娼青楼,留诗题壁。(念前落魄江湖诗介) 奴家只信他当真在节度府内,那知侠邪青楼。(沉吟介) 如何这报单又投在俺参军衙门里来? (老旦) 据老身看来,这军情报单原是投与参军的,那一纸报单定是去报节度衙门,误夹在内。(旦) 等闲便任他胡行,如今军情仓猝,节度府内又等他会议,若着院子去寻访,他那疏狂性子,如何便肯脱然而来。
【前腔】 可知道羽书传檄到公庭,反去浩荡青楼倚绣屏。你不思倥偬戎马为请长缨,那些个眠花宿柳寻常惯,只怕你卷地征鼙梦亦惊。
(老旦) 老身细思报单之上有“青楼”二字,容易挨查,除非更静之时,夫人妆作军官模样,老身妆作侍从,着老苍头指引前去,然后好拉得参军转来。(旦) 歌娘之言有理,奴家依计而行便了。(老旦) 欲访奇男子,(旦) 须为女丈夫。(下) (集唐: 生上) 锦衾角枕恣奢华,缱绻多情解语花。(小旦随上) 才子乘春来骋望,一从乌帽自欹斜。(生) 我知你已绝霄壤,复联衾枕,三星在户,魂梦皆狂。(小旦) 贱妾沉沦苦海,飘泊无依,得遂双鹣,永偿前恨。(生)
【太师引】看你态轻盈似属红颜命, 初则道残枝败英。 自前夜银珤低照石榴裙,验取猩猩。入污泥莲花干净,又羡松柏苍劲,寄青楼、尚依然志诚。待同伊乘鸾跨凤话三生。
【前腔】 (小旦) 念良家落在烟花穽,武陵源有渔郎暗径,玉镜台少年时相聘,遭风雨断梗飘零。从不怨自家孤另,总则是赤绳前定。几曾盼前日里红鸾好星,忽门前系马,访旧完盟。
(旦穿戴中军冠服持令箭、老旦扮侍从持灯、老苍头前引上)
【不是路】 才离门庭,转过康衢又一程。步盈盈,凌波小袜皂靴登。慢前行,军装打扮持严令。不怕旁人问姓名。(苍头) 这里便是第一家青楼馆了。平康境,花街柳巷笙歌盛,此间门径,此间门径。
(旦) 苍头,你访得不差么? (苍头) 老奴访得不差。(旦) 这等你去敲门。(敲介)
【前腔】 (生、 小旦) 谁过蓬瀛? 夜半敲门暗吃惊。 (小旦) 平头那里? 听前面有人叫门,无人应,这时节衾窝稳睡掩残灯。(出开门介) 说不得了,奴家自去开门。(生) 须要问个明白,然后开门。启双扃,虽不是梨花雨打埋幽径,则怕有掷果车回待续情。(小旦) 你是那个? (旦) 你开了门便知道。(小旦开门见旦军装惊介) 原来是一位军官,威仪整,黄昏到此无恭敬。你有何军令,有何军令?
(旦) 奉节度老爷令箭,着来传杜参军会议军情事体。(小旦)来错了,不在我家。(老旦) 搜出来时莫嫌俺们无礼! (直入照介,生见慌入桌下介) 分明见一个人,你们藏往那里去了? (小旦) 何曾见来,你们敢眼花哩。(老旦) 这妮子好生可恶! (同旦)
【江头金桂】 你休得要语言强硬、见伊行曾露形。(小旦) 你寻的是杜参军,我留的是客人,也与你们无干。(老旦) 莫倚恃青楼行径,抗违军令,到公堂问罪名。(小旦) 奴家不曾犯甚么罪。(老旦) 你容留官府宿娼饮酒,这不是大罪名么! (小旦) 谁证来? (旦、老旦) 好笑你全无思省,终难干净,则恐话儿权柄,到底分明,如何对真人假情。(小旦) 我家并不曾留甚么官府,不怕你来索诈。(旦、老旦) 纵词严理正,暂时胡应,空认满盘星,你便思同衾共枕贪渠爱,他弃职抛宫却为卿。
【前腔】 (小旦) 欺我娼家薄命,上门来相贱轻,奴非比杨花情性,狂飞无定,秦楼节操贞,从不肯滥接公卿,妄求私赠。(老旦) 这等说你不是妓女了? (小旦) 因为儿夫短幸,半途改盟。(老旦) 你丈夫是何等样人? (小旦) 杜樊川最有名。(旦惊介) 几时聘下的? (小旦) 自髫龄说定,插钗为聘。(旦) 若果有这一段姻缘,为何不与奴家说知? (小旦) 好奇怪! 听他口吐奴家二字,口角露闺情,早难道纱窗丽质,真巾帼,倒做了虎帐衔符假俊英。
(生桌下咳嗽介、老旦) 原来躲在这里! (掀开桌围、生出头介、老旦) 当真是参军爷。(旦) 参军参军,你的扬州梦也该醒了。(生认介) 原来是你们。我梦便做醒,魂却被你吓掉了。(小旦背介) 原来是女眷们装来的。
【前腔】 (生) 初道是辕门差令,怕昭彰大损名。(旦) 你怕节度的中军,难道反不怕奴家? (生揖介) 下官若不怕,便早钻出桌下了。谢吾妻贤惠,宽容多幸。(旦) 那里有为官的做嫖客浪子。(生) 恕狂奴故态盟,(指小旦介) 因此女向结姻盟,误沉泥泞。(旦) 也该向奴家说知才是。(生) 还虑房闱不听,遂把良缘早成,许他后房为小星。 (旦) 奴家不曾许出口, 谁敢做主! (生又揖介) 望召南樛木, 逮恩姬媵,免使叹伶仃。(旦) 还不曾问你,那桌子下面可是参军安身之所? (生笑介) 则这平康地面也不是夫人出游之处。男儿尚且蒙拘束,少妇缘何到此行?
(老旦) 有话且回去再讲。目今魏博入犯,节度衙门立等参军会话,一刻难迟,快请回去便了。(同旦拉生出介,生) 下官还不曾与绿姬作别。(老旦) 再来何妨。(闹下。小旦吊场介) 奴家与杜参军正好绸缪,被他夫人扮作军官硬逼回去,想参军许我赎身接母亲完聚,未知可能践言,但经这番拆散,料应离多会少,兀的不误了奴家的结果也。集唐: 断送杨花尽日狂,信恁江上去茫茫。愁将玉笛传遗恨,对镜那堪更理妆。
番儿手: 又作番子、番役,旧时巡缉探事者。清代指查盗之官役,隶于刑司。兰房: 妇女所居之室的美称。阮郎: 相传后汉人阮肇与刘晨入山采药,遇二仙女结为夫妇。待归家,子孙已历七世,而阮仍一翩翩少年。事见《幽明录》。后称情郎为阮郎。苕川: 水名。竹西: 亭名,在扬州城北上方禅志寺侧。楚帔: 亦作楚服,华贵的衣服。《战国策·秦策》注:“楚服,盛服也”。“移来”句: 形容城的周遭均是花团锦簇,风光如画。城堙,城墙及环墙的土山。玉箫: 传说唐西川节度使韦皋少时游江夏,馆姜氏,遇青衣小女玉箫而生情,约七年来娶,及期不至,玉箫绝食而死。韦思念不已,十三年后,玉箫再世,仍为韦侍妾。事见《云溪友议》。水: 即遂溪,在今浙江吴兴境内。桃源: 即桃花源,晋陶潜尝作《桃花源记》,后遂有世外仙境之称。魏博军马: 唐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有众十万,割据一方。解语花: 喻美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三星: 当指河鼓三星,《诗·唐风·绸缪》:“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双鹣: 即鹣之,比翼鸟之别名。三生: 即三世。本佛教用语。指前生、今生、来生。
“武陵源”句: 陶潜 《桃花源记》叙武陵一渔人捕鱼忘归,忽逢桃源仙境,境中皆隔世之人。玉镜台: 晋温峤丧妇后,以玉镜台,与姑母之女订亲。事见《世说新语》。赤绳: 相传有司婚姻之神,凡遇有缘男女,即以赤绳系两人之足,久后必成夫妇。见唐李复言 《续幽怪录·定婚店》。红鸾好星: 星命家语。指司吉事之星。康衢: 大路。《尔雅·释宫》:“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蓬瀛: 蓬,蓬莱; 瀛,瀛州。均有仙境之谓。平头: 妓馆中做杂务的男子。“梨花雨打”: 指杨贵妃自缢马嵬坡事。白居易 《长恨歌》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句。“掷果车回”句: 用潘岳事。《晋书·潘岳传》:“少时尝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以归。” 小星: 小妾。《诗·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召南樛木: 《诗经》篇名,含讽劝后妃善待众妾之意。《诗·召南·樛木序》:“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
英雄美人与才子佳人,始终是中国古代戏曲的一个乐此不疲的主题,由此又派生出名士狎妓一枝。杜牧成了《扬州梦》中的主人公,大约得因于他那著名的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嵇永仁作此剧之前,元代有乔吉 《扬州梦》杂剧,我们不禁要问: 是什么引起了剧作家的兴趣?是什么为不同时代的观众带来了如此久远的审美愉悦? 仅仅是名士的风流韵事吗? 这不是个可以轻易作答的问题。此类剧作看似不能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实则不然。其所致力于表现的不仅有风花雪月,饮酒赋诗,但更多的则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爱,是经历过苦涩与曲折、凝结着纯真与生命力的铭心刻骨的爱。这种爱联接着名士 (往往又是有正义感的官员),和年轻女子(常常是妓女或其他下层妇女),其在封建礼教的天平上便必然倾斜,便必然具有着较浓重的悲剧色彩。从另一重意义上讲,它既能(也不可避免) 涉及到官场的龌龊和政治倾轧,又要表现民间的生活疾苦和精神折磨。这类剧常注重写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离合,而鉴于男女主人公的不同身份和生活背景,这种悲欢离合的成分也更为复杂。
嵇氏的 《扬州梦》传奇,也确确是试图担荷起社会全景剧的职责。他笔下的杜牧,不再仅仅作为一个嘲风吟月的诗人,而表现得胸襟飘逸,富于智慧和韬略。这样,他的拈花寻柳的行为便为济世拯民的奇伟抱负绾结为一体,他的扬州一梦便离开了温柔乡,而伴和着战鼓杀伐之音。他的赋闲湖州、任职洛阳,再仕湖州、出征淮扬、都传递出强烈的对清明政治的呼唤。而他与紫云、绿叶的爱情画卷,正挥洒在这样的社会底色之上。
名士狎妓,是封建社会腐朽没落的一种表现?还是其对封建秩序的一种反叛? 似乎两者都言之过甚了。我们从这类故事中常可看到的,倒是一种情怀的抒发,一种精神的乃至心灵的沟通。落魄湖州,杜牧想到的怕不仅仅是女子; 擢任洛阳,杜牧一听到李司继家中有位痴心于他的歌女,便如疯魔一般无法抑制,也不可作寻常之举来估测。一个海内名士,一个手操大权的官员,似杜牧这般具有着爱心,具有着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精神,应是很难得的了。
然这种恋爱和婚姻,毕竟又是不平等的。剧中向我们显示了紫云和绿叶在情感上各自的痛苦历程: 绿叶童年被聘,延及长成,却被一恶汉骗娶为妻,她抵死不从,因此受尽折磨,及杜牧来任湖州太守,却以不能与民争妻为由弃之不顾,可怜而委屈的绿叶被卖到妓馆,杜是有责任的; 紫云虽比绿叶幸运得多,但李宅的装疯,驿馆的等待,到后来亦不能得到丈夫完整的一颗心。杜牧之举,虽不时进射出真挚之爱的辉光,但它还远不是一种专一的爱情。
正因为如此,才有了 《巧吓》。当杜牧与曾被他抛弃的绿叶在秦楼楚馆重续旧情时,他的妻子紫云却因得知这一消息而痛苦得发抖。一面是杜牧、绿叶在红罗帐底的无尽的柔情密意,受尽折磨的绿叶仿佛开始吮吸到一丝生活的甘甜; 一面是紫云在寂静的深夜那痛苦的搜索——她要寻找那背着自己寻欢作乐的丈夫,刚过了不几天舒心日子的她,又咀嚼到情感欺骗的酸苦。《巧吓》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戏剧场面: 妻子化装成军官到妓馆里抓获狎妓不归的丈夫。这无疑是很有戏剧效果甚至喜剧效果的场面,观众看到杜牧从床下钻出来的尴尬与嗫嚅,看到他的团团求饶和为绿叶讲情,会很自然地捧腹大笑。然大笑过后,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有沉思,会有联想,会有为绿叶命运的担心,会有许多许多猜测……但我却觉得心被噬咬: 看紫云和绿叶当面锣对面鼓的交锋,一个色厉内荏,一个强作镇静,使我们觉得很压抑,她们不正有着同样的不幸吗?
当然更不幸的还是绿叶,她在阴屠户禽兽般折磨下,在妓馆这种非人的环境中,竟能保留下自己的贞节,这是多么地无法想象! 难道就是为了和杜牧相见交欢的这一天吗? 假如没有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的一生又怎样?她还能支撑多久呢?看到杜牧“验取猩猩”后的狂喜之态,我们不禁有一种浓重的失望,这位风流才子仍不能逃脱封建礼教的窠臼。
这是作者的局限,还是其深刻精警之笔?似乎不易论定了,但从这里我们的思考和认识似乎被引向深入,这却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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