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关汉卿·西蜀梦(第四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关汉卿·西蜀梦(第四折)

蜀国使臣奉刘备之命前往荆州和阆中去召关羽和张飞回朝，以慰刘备之思念。不料事出意外。二人不幸遇难。当时诸葛亮，夜观天象发现凶兆，接着就得到关、张二人遇难的凶讯，禁不住为蜀国的重大损失而悲痛、忧虑和叹息。他不忍心把这个不幸的消息报告刘备。遂后张飞的鬼魂赴蜀途中与关羽的鬼魂相遇，方知二兄亦已遇难;追忆当年铁马金戈的英雄岁月和桃园结义的兄弟情分，悲愤满怀。重阳佳节关张鬼魂返归蜀国，“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诉说他们对刘备的深情和要求复仇的愿望。



【正宫端正好】 任劬劳，空生受，死魂儿有国难投。梗亡在三个贼臣手，无一个亲人救。

【滚绣球】俺哥哥丹凤之具，兄弟虎豹头，中他人机彀，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 我也曾鞭及督邮，俺哥哥诛文丑，暗灭了车胄，虎牢关酣战温侯; 咱人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

【倘秀才】 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原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 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交流，不见一班儿故友。

【滚绣球】 那其间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寿，列丹墀宰相王侯，方依的我奉玉瓯进御酒，一齐山寿，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往常择满宫□女在阶基下，今日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

【叨叨令】 碧粼粼绿水波纹皱，疏剌刺玉殿香风透。早朝靴跐不响玻璃甃，白象笏打不响黄金兽，元来咱死了也么哥，咱死了也么哥。耳听银箭和更漏。

【倘秀才】 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只管里问缘由，欢容儿抖擞。

【呆古朵】终是三十年交契怀着□，咱心相爱志意相投。绕着二兄长根前， 不离了小兄弟左右。 一个是吉飐云间凤， 一个是威凛山中兽。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倘秀才】 官里身躯在龙楼凤楼，魂魄赴荆州阆州。争知两座砖城换做土丘，天曹不受，地府难收，无一个去就!

【滚绣球】 官里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偢? 叙故旧，厮问候，想那说来的前咒，桃园中宰白马乌牛。结交兄长存终始，俺伏侍君王不到头，心暗悠悠。

【三煞】 来日教诸葛将二愚男将引，丁宁奏，两行泪才那不断头。官里紧紧的相留，快不待慢慢的等候，怎禁那滴滴铜壶，点点更筹，久停久住，频去频来，添闷添愁! 来时节玉蟾出东海，去时节残月下西楼。

【二煞】 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湘江雪浪流，痛哭悲凉，少添僝僽。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千则千休; 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

【尾】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校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排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



机彀 (gou垢)： 机关、圈套。彀，本指将弓拉满，引申为圈套。三寸气： 指脐下三寸处的丹田之气。无常： 佛家语。谓世上一切事物皆有生有灭，有盛有衰，而无永存永住之理; 这里指人的死亡。户尉： 门神。丹墀(chi池)： 宫殿前台阶上面的空地，以丹砂漆之，故名。山寿： 山呼万岁，向皇帝祝寿。官里： 犹言官家，这里指皇帝 (刘备)。玻璃甃 (zhou绉)：甃 ，本指用砖修井、 井壁等。 这里指砖， 玻璃甃即玻璃砖。 吉飐： 飐字疑讹。 有的本子作“瑞”，义可通。待句： 犹说能不打算慢慢地等候，意谓本欲等候。僝僽 (chanzhou 蝉宙)： 磨折、烦恼。“今番”句： 意谓这次若不说 (报仇之事)，过后更难办，来千次也是枉然。杵 (chu础)： 古代一种兵器。“强如”句： 意谓 (只要报了仇) 胜过为我在摆设下千百盏黄封美洒 (的灵牌) 前举行祭奠。



《关张双赴西蜀梦》是关汉卿的著名历史悲剧之一。剧中的张飞、关羽和诸葛亮等主要出场人物都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关、张之死和刘备出兵复仇之事在《三国志》中都有记载。据《蜀书·先主传》和关羽本传及《吴书·吕蒙传》，关羽是在建安二十四年 (219年)全歼曹操部将于禁所部之后被吴将吕蒙袭杀的，其死是因骄傲和战略战术上的失误所致。而张飞之死也与他性情暴烈有关，史称其“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刘备曾提醒他，说：“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但他生性难改。章武二年 (221年) 六月刘备出兵伐吴，张飞率兵万人自阆州出发时终于被自己的部将张达、范疆杀害，二叛将持其首级“顺流而奔孙权”(《蜀书·张飞传》)，投降了吴国。这两位名闻天下的英雄人物之死，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他们的生平事迹及其鲜明的个性也为剧作家提供了重要的史实依据。关汉卿正是怀着对英雄人物的无限崇敬和同情而创作此剧的。

但是，作者并没有去如实地描摹和再现英雄人物遇难的全过程，以惊心动魄的斗争场面和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吸引读者，而是选择了一条比较艰难，却也因此更富于独创性的新路子，即： 以死张飞 (鬼魂) 重现活张飞的英雄形象; 从而使戏剧表现出强烈的浪漫主义气息和英勇悲壮的情调，这一点在第四折中体现得尤为集中而明显。

此折共分四个段落。一开始即鬼魂上场，通过 【端正好】 和【滚绣球】 二曲表现其“有国难投”和“壮志难酬”的痛苦之情。接着是第二段，从 【倘秀才】、【滚绣球】 和 【叨叨令】 三支曲子，可知这一天正是九月重阳节，成都蜀王宫中文武百官们正在向刘备祝寿。可是张飞的鬼魂却只能“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而不得近前，方明白自己已死而为鬼，为着“原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而悲伤不已。在这里，作者是将死张飞的鬼魂与活张飞的思维习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其事虽属虚妄而其艺术形象却极为真实，合情合理。第二段的【倘秀才】、【呆古朵】、【倘秀才】 和 【滚绣球】 四支曲中，张飞鬼魂的人情味有了进一步的发挥，其精神境界也有新的升华。他念念不忘与大哥刘备的兄弟友谊和君臣情分，但因为阴阳之隔却只能“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而无法亲近，禁不住要为了“结交兄长存终始，俺伏侍君王不到头”而伤心惆怅，这是剧中的情绪高潮所在。第四段包括【三煞】、【二煞】、【尾】 三曲，表现更漏声声，天将大亮之前张飞的鬼魂不得不离别而去的依依之情，和要求大哥发兵复仇的心愿，其英雄豪气跃然纸上。

由于传世之本只有唱词而无宾白和舞台提示，其细节已难以详知，但这一折中所塑造的张飞鬼魂形象依然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魂 (人)。作者依据张飞生前的英雄性格和斗争事迹，着重通过他死于非命的冤屈悲愤心理和强烈的复仇愿望，以及与刘备超乎一般君臣关系上的兄弟情谊来展现其内心世界，通过阴阳阻隔人鬼难通，使得爱与恨皆不能实现的矛盾来增加悲剧气氛，抒发其冤愤难平的痛苦心情。故而这一艺术形象丰满、逼真而并无单薄和虚妄之嫌，戏剧冲突能打动人心而无平淡之弊，具有丰富的内涵和鲜明的层次性。

关汉卿是一位具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深谙戏曲艺术规律的剧作家，他的戏往往善于从人物出发，在人物的内在心态与外在行为的统一和剧中人情绪与外界环境的统一中组织戏剧冲突，推进情节发展。也正因为此，他的戏到了第四折往往更见其精彩和高妙，而不像同时代有些作家那样至第四折即捉襟见肘，成为强弩之末。《西蜀梦》一剧亦体现了这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