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汉乐府《长歌行》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古代诗歌札记·说汉乐府《长歌行》

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汉代《长歌行》古辞共三首,在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列入“相和歌辞”平调曲,并把后二首合成一篇(其实它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首诗,宋人严羽的《沧浪诗话》已指出后者应是两首)。这里要讲的是三首中的第一首,它最早见于梁萧统的《文选》。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很明确,就是篇末两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由于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释此诗说:“言荣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后世便把这样一首劝人珍惜青春,应当及时努力的具有积极意义的诗,说成了劝人及时行乐的作品。这显然是谬说曲解。因为诗中只说到应当及时“努力”,并没有像《古诗十九首》(之十五)中所说的“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那样带有明显的消沉颓废的思想。我们完全应该恢复它积极健康的本来面目。

关于《长歌行》诗题命义,也是其说不一。我以为郭茂倩根据《文选》李善注所采用的说法还是比较确切平实的。他说:

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按,《古诗》云:“长歌正激烈。”魏武帝(小如按:当作“魏文帝”)《燕歌行》云:“短歌微吟不能长。”晋傅玄《艳歌行》云:“咄来长歌续短歌。”然则歌声有长短,非言寿命也。唐李贺有《长歌续短歌》,盖出于此。

看来所谓“长”或“短”都是指歌声和曲调,与内容是无关的。“寿命长短”云云,更属臆说不可信。

这首诗有两个词儿需要特别讲解一下,即首句的“青青”和第六句的“焜黄”。其它词句,大抵浅显易知,可请读者参阅黄节《汉魏乐府风笺》、余冠英《乐府诗选》和我本人为北大中文系编注的《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等书,无烦在此逐一诠释了。

首先,“青青”一词,当然指颜色。如《诗经·郑风·子衿》所谓的“青青子衿”,即指青色衣服。但从《诗经》、《楚辞》直到汉代的乐府、民谣和古诗,“青青”这个词儿经常出现,在指颜色的同时,更主要的是形容植物少壮时茂盛的样子。这在东汉郑玄的《毛诗笺》、唐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清人段玉裁的《诗经小学》和陈奂的《诗毛氏传疏》里都有具体的解释,而段、陈两家更进一步说明“青青”和《诗经》里的“菁菁”就是同一个词,都是形容植物枝叶茂盛,所谓“茂盛即美盛也”(见陈奂《诗毛氏传疏》)。现在我们常说的“青年”、“青春”,就是从“青青”这个词最早的涵义引申发展而来的。这就同篇末的“少壮”二字相呼应,而不仅是指“园中葵”的颜色了。

其次,对“焜黄”这个词应当怎样理解。《文选》李善注:“焜黄,色衰貌也。”五臣注:“焜黄,华(花)色坏。”后来余冠英先生注《乐府诗选》,更进一步认为“焜”是“埙”的假借字,释“焜黄”为“色衰枯草貌”。二十余年前我注释《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也是这样理解的。后来遍检汉晋古书,却发现除此诗外再没有见到用“焜黄”一词的。常见的则为“焜煌”一词(如汉人杂书《急就篇》,扬雄《甘泉赋》、曹操诗《气出唱》以及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引《方言》郭璞注等),称得起屡见不鲜。按“焜”之本义为形容火光灿烂,与煇(即“辉”)原系一字孳乳而成,并无枯黄之意,只因此诗与“黄”字连用,才把它说成“埙”的假借字。但“黄”字在秦、汉古书中,却与“皇”字通用,最明显的是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声音篇》中把“黄帝”就写成“皇帝”。而“皇”字的本义即指太阳煌煌发光。后来由于“皇”已变成对帝王的专称,才出现了从“火”的“煌”这个后起字。因此我认为,此诗的“煌黄”实即当时通用的词“煌煌”,不过把“煌”写成“黄”字罢了。况且这句诗最末一字是“衰”字,已具枯萎凋谢之义,如把上面的“焜黄”讲成“色衰枯黄貌”,于诗意也不免重复。如果讲成植物的“华(花)叶”在春夏之时原是缤纷灿烂的,一到秋季便开始衰谢凋残,似更为顺理成章。这个讲法为前人所未及,能否成立,还请读者斟酌。

下面简单分析一下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我认为,这首诗有着一个严肃而健康的主题,却无冬烘的说教气和空洞的概念化的毛病。它的思想内容是对不知珍惜青春韶光的人进行一次严厉的当头棒喝,其发人深思的程度是惊心动魄的。但就全诗而论,读起来却给人以一种循循善诱、浑朴天成的感受,丝毫不觉得生硬牵强。这正由于原诗作者是以形象思维比喻来打动人,而不是用抽象概念当教条来教训人的缘故。全诗共十句,前八句完全让形象和比喻来说话,只有最后点明主题所在的两句,才是通过形象思维提高到逻辑思维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这正是初期乐府民歌异于文人的以说教为主的作品之处。

首二句极写一年之计在于春,在植物群生的园圃里充满生机。第一句用“青青”形容“园中葵”,显得色彩鲜明,活力旺盛。尤其在春天,植物的花叶上映带着黎明时鲜洁的露珠,该是一幅多么清新蓬勃的画面! 这就是第二句所给予读者的具体形象。但这一句的着重点虽在“朝露待日”四字(注意这个“待”字,意味着清晨日未出时园中充满一派新鲜爽洁的朝气),但末尾却用了个“晞”字(“晞”是被太阳晒干的意思),这就说明只要日光高射,露水就会很快地晒干,因而于精神饱满之中已隐寓着时光一去不返、人生寿命有限等向消极方面逐渐转化的因素。不过这种地方读者倘不细心,是容易忽略的。三、四两句专就首句形象加以发挥,写温煦的春曦传播着光和热,宛如施予万物以德惠恩泽。所谓“光辉”,不仅指阳光照耀在万物上所反射出的光芒,也同时反映出在春日照临下万物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因为光辉本属阳春所有,现在却已施给万物,连万物也各自欣欣向荣,发出了光彩。五六两句则就第二句进一步往相反一面发挥,写出大自然的另一面,即由盛而衰,由生长而消亡,由少壮而老大。秋天一到,植物的华叶生长得再茂盛秀美,也终于逃不脱衰谢凋残的命运。然而正如早于此诗的一首民间挽歌所说:“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植物虽由盛而衰却仍周而复始,第二年春天一到,它们又会蓬勃地生长。人却不能这样,年光不能倒流,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但诗人在这里并未直说,却插入七、八两句,用百川东流入海再不西归为喻,把要从正面讲的道理,委婉曲折地从侧面表达给读者了。这既要把讲的道理加深,也把要说服人的力量加强,从手法上讲是“蓄势”,从构思上讲是以“浅出”来体现“深入”。最后归结到九、十两句,有水到渠成之妙,不仅通过形象的感染力使道理憬然醒豁,而且诗人的态度更显得诚恳肫挚,给人以诲人不倦的谆谆之感。

清人吴淇于其所著的《选诗定论》中评此诗说:“全于时光短处写长。”其实这首诗的特点恰好相反,作者正是通过以自然现象为比喻,于久处见暂,于长处见短,于永恒处见事物变化之迫促和急剧。关键在于诗中所用的形象都是又大又长,带有永恒性的大自然,如写植物的春生秋谢,阳光之普照大地,光阴之长河,百川之归海等等,无一不是如此。比起《庄子·逍遥游》中所谓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来,立即感到两者比兴手法的异样。而人生积时为日,积日为月,积月为年,看似长久,其实一瞥即逝。如任其蹉跎,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甘暴弃,终于要后悔无及的。如果把最末两句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则三言两语可毕;然而那却是标语口号,而非一首感人深挚的好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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