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李清照[念奴娇](即[壶中天慢])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词典札记·说李清照[念奴娇](即[壶中天慢])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据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本

这首词有两个先决问题要说清楚。一是古今人赏析易安词,大抵把她的作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或以南渡前后划分,或以赵明诚生前与死后划分,我看都可以。此词似应属于前期之作。近时有人讲析此词,虽未表明其写作年代却把它同晚年的作品[声声慢]、[永遇乐]等相提并论,我觉得未必恰当。盖李清照后期之作,因国土沦陷,家破人亡(如承认她曾再嫁,则还有遇人不淑的不利因素),词中已毫无兴致情趣可言,触景生悲,无一语不伤心到极点。而这首词虽说主人公有“万千心事”,但她还勉强写成险韵诗,并希望在天晴日出后走出“萧条庭院”去“游春”赏景。可见它还不应属于后期彻底消沉绝望之作。二是前人评价此词,有褒贬轩轾之不同。如许昂霄《词综偶评》就说:“此词造语,固为奇俊,然未免有句无章。”这就是就,虽有警句,却无章法,在结构上是有缺陷的。而黄蓼园的《蓼园词选》则云:

只写心绪落寞,遇寒食更难遣耳。陡然而起,便尔深邃。至前段云“重门深闭”,后段云“不许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处晴,局法浑成。

既然开、合、起、结都有讲究,显然作者在谋篇方面原有周密考虑,我个人体会,许氏之意大约是指:上片既已说“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自然是一天里的日常生活,而下片却又掉头去说“被冷香销新梦觉”,未免层次紊乱,故认为“有句无章”。而黄氏所论也说到开合与起结,并未对全词进行分析。对此,我的看法是:上片与下片说的本非同一天内的事,而关键则在于过片“楼上几日春寒”的“几日”。可见上片所说的是以“几日”之前或“几日”中间的某一天的生活做为典型事例,由于自己心事重重从而导致生活百无聊赖。而下片则写在一连几日阴雨天气之后终于有了放晴迹象的具体描述。这样讲,则词意之贯穿虽有跳跃性,而前后层次却并无矛盾可言。所以我认为《蓼园词选》的说法还是比较确切的。

至于此词佳处,则应以毛先舒(稚黄)的见解最为允洽。毛氏在《诗辨坻》卷四里有一段评语云:

尝论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近乍远,所为妙耳。……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施展自如,人不觉耳。(《词苑丛谈》卷一、《词苑萃编》卷二皆引此则,引文均略有出入。)

从全篇结构看,我以为上下片各有两层,全词共分四个小段落,而在每个小段落中又有虚笔、实笔之分。第一小段落从开头到“种种恼人天气”,写客观的环境和自然景象。庭院是萧条寂寞的,又赶上“斜风细雨”的天气,只好紧闭“重门”。请注意词中“须”这个副词。“须”似虚而意却实,如姜白石词“一春须有忆人时”,其意乃必定有忆人之时。所以这里说“须闭”,其实倒是非“闭”不可。(常见词中的“定”则似实而意却虚,如周邦彦词“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其意反而说是到那时未必有“残英”可“待客”也。此与本文无涉,姑附记于此。)以上三句是实写。下二句则为虚写。“宠柳娇花”实乃拟人手法,“宠”和“娇”的用法一如说“宠妻”、“娇女”,现在移来形容春柳春花,说明草木之妩媚妍丽。其所以为虚写,意思说寒食节近了,原应是春光明媚的时刻;如果没有风风雨雨,人们将看到“宠柳娇花”,那该有多美。多么使人赏心悦目啊! 然而却碰上了“种种恼人天气”。这里面有好几层意思。盖春色本易恼人,花娇柳宠,已不免撩人情思;但遇到了细雨斜风,有花也无法去欣赏,岂不更加恼人?如果过了这好时光,则柳既飘绵,花亦零落,无复“宠”与“娇”之可言,那就未免大杀风景,纵有多少离情愁思也无从寄托了。这里面有怨情,也有遗憾,总之是虚笔。

既然天气不好,人又无聊,只好关在屋子里找点消遣。作诗和饮酒,都是因无聊而用来消磨时光、解脱苦闷的。作诗押险韵诗是难成的,可偏偏终于写了出来;烈性酒容易上头,喝下去是易醉的(所以要经常“扶头”多指早酒,即“扶头卯酒”),然而酒也终于醒过来了。这就增加了无聊的程度。所谓“闲滋味”者,即无聊的滋味也。一个人找点不相干的事来做以寻求排遣,本已够无聊的了;然而连这点儿可排遣的事都已做完,再想不出什么可排遣的事好做,这可真无聊到极点了,这就叫作“闲滋味”。这当然是作者的真情实感。但强度仍嫌不够,于是补充了两句:“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说明无聊的情绪乃由无穷的心事所造成。但这两句似不应讲成由于征鸿已经过尽,纵有万千心事,也无从凭借它们寄给远人;而应理解为:我是有万恨千愁的,即使调动飞过此间的所有征鸿,请它们为我寄信,也不能把我全部心事带到远人身边。盖征鸿本不能代人传递心事,这里只是用了夸张的比兴手法而已。所以我说这两句是虚笔。

下片从“楼上几日春寒”到“不许愁人不起”是第三小段。前三句似与上片重复而口径又不完全一致,乃属于综括性的描写。由于几天来的斜风细雨,在寒食前后连凭阑眺远的条件和机会也被剥夺,只能“帘垂四面”,忧郁而恹倦地关在房间里。作者在上片已细写了某一天的无聊生活。所以这里只再简括地虚写一个大概。但在这一段春光寥寂的日日夜夜中,昨宵却做了一个“新梦”,这个梦可是值得玩味和留恋的,正如《草堂诗余隽》卷一引明人李攀龙说:“上是心事,难以言传;下是新梦,可以意会。”偏偏梦又因“被冷香销”而蓦然惊觉,这当然使“愁人”无法再睡,所以很早就起床了。出人意料的是:这天清晨却预示着有个好天气的到来,她居然发现了“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引者,抽也,萌发生长也。这说明春光毕竟还没有完全消逝,晶莹的露滴和新生的桐叶展示出无限生机,唤起了人们的“多少游春意”。这正是诗人切身的感受。前人每赞此二句,认为李清照善于浑用《世说新语·赏誉篇》里这两句现成的漂亮文字,其实这种手段并不新奇,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周邦彦以及辛弃疾都善于融古人成句于己作之中。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句本属六朝人文章隽语,被易安移用于词,宛如天衣无缝,丝毫不生硬牵强,确是十分难得。接下去“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乃是预期之辞,故又属虚笔。意思说,等一会儿太阳升起,烟云敛迹,天终于要晴了,诗人因而又产生了新的希望。末句似不应讲成“说不准今日是否能晴”,而应讲成“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是不是晴天”。因为从“清露”二句已明白告知读者天已放晴,所以“日高烟敛”已是十拿九稳的事,这种重又开朗的心情自然使“愁人”感到生趣盎然了。有人认为这是李清照因愁苦已极而故作反语,恐怕有点儿刻意求深,把一首结尾带有朝气的词给曲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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