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回到莽原》原文与翻译、赏析
中国民族自卫的烽火,照亮了世界人民的眼睛。三个多月以来,枪炮不分昼夜地吼叫,鲜血染红了大江南北的沃野。日本“皇军”每天都派出大队的飞机,对一切没有军事意义的城市施行轰炸,把手无寸铁的平民当作袭击的对象。
对这种暴行,9月24日的伦敦《News—Chronicle》日报发出一个惊心怵目的警告:
我们是回到莽原里来了。中国今日的惨痛,明天就要轮到欧洲,除非我们自己动起来。
日本室伏高信解释日本侵略中国的理由,提出了战争的宿命论。他说: “我们是面对面地站在这现实的面前,同时没有一条路可以从这现实里解放出来。世界正被赶向战争一边去,无论那个大政治家和大思想家,都拿这历史的必然没有办法。” 因为是宿命,于是悍然向一个和平的国家进攻了。因为是宿命,于是残杀平民,轰炸难民列车等等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暴行发生了。因为是宿命,所有维护和平与正义的条约,被撕得粉碎了。
但是谁都知道,以武力统治东亚,征服世界,是日本一贯的国策,这就是日本侵略者的宿命论的现实基础。
因为要征服,这就要迫使人类回到莽原,把文明踩在脚下,着意摧残代表人类进步的文化。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日本侵略者仇视文化是一贯的。凡是被 “皇军” 占领的地方,就会变成浪人、匪棍、海洛英和白面的世界。报馆的印刷机从此寂然无声; 所有的书籍杂志,都被搜去堆成山丘,加以焚毁; 幸而逃脱了搜查的,人们也会自动送到屋角里悄悄地火化,因为在那里,知识阶级就是“抗日分子” 的别名,而书籍又是知识阶级的铁证。
在“皇军” 的势力范围内,毫无例外地会有千百的作家,新闻记者,学生,受尽非刑之后被杀戮,连天真无知的小学生也不能幸免。
在“皇军” 的飞机所到之区,许多的学校、图书馆和其它的文化教育机关,就免不了成为轰炸的目标。
1932年 “一·二八”上海战争中,中国藏书最多的东方图书馆和规模最大的出版机关商务印书馆,一开始就在日军的轰炸下摧毁了,在烛天的火光下,古今中外无数学者作家用毕生心血所凝成的作品,都化为片片的纸灰,蝴蝶般在上海全市和近郊十数里内的上空,整整飞舞了三四昼夜,路人的头发也几乎变白了。接着是轰炸几所阒焉无人的大学。
从卢沟桥事变到 “八一三” 抗战爆发,日本空军更加活跃了。他们除了袭击贫民,火力就集中在对教育文化机关的破坏。上海一隅,根据社会局以10月15日为止的调查结果,包括战区和非战区域,统计被摧残的已经有大学十四所; 中学二十七所; 小学四十四所; 博物院、图书馆、体育场等社会教育机关八处,可以约略估计的经济上的损失,总数已经有将近二千万元之巨! 至于全国大学校被摧毁的数字,据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的调查: 总计在天津、河北、保定、上海、南京、南昌、广州等地,一共有二十三所著名的学府。北平各大学侥幸没有被炸毁,却都遭受 “皇军” 的劫掠和盘踞,那里所有的中学校和小学校,多数停顿了,为的是不愿意再授经过日本浪人篡改过的教科书,那种荒谬绝伦的奴隶教育。——新近有些学校被强迫开校,但各校的学生,无缘无故地失了踪的,却每天都有。
我们只要想一想: 在这种情形底下,有多少青年和学童失去了教育,多少青年和学童无端受杀害,——那些人类的中坚,未来世界的嫩芽! 别的就不用说了。
最令人愤怒的,是他们所加于中国文化人的特殊待遇。
“九一八”之役,日本以武力侵占了沈阳以后,大规模的屠杀就接着开始,难民的血浸湿了街道,溅满了南满铁路的铁轨,凡在难民中看出有些知识分子模样的,就特别加以拘禁,施以种种酷毒的刑罚,有许多是被剥光了衣服,倒挂在电杆木上,从鼻孔里灌进煤油去,最后混身浇上煤油,用火活活的烧死。至于割去耳朵,鼻子,慢慢的折磨到后来,终于加以杀害,已经是最 “文明” 的办法了。从“九一八” 到 “八一三”,历次的中日冲突中,他们都是这样做的。被他们所强占的地方,成群地活埋的也有。——是前年吧? “满洲国” 的一个教育行政官,因为被发觉有抗日嫌疑,就牵涉了一百多个知识分子,活活的埋葬在一个土坑里面。这些人在临死以前,却勇敢地喊出了 “中华民国万岁” 的口号。
北平在日军一面谈判,一面进兵的政策底下失守,于是我们许多的作家、教授、学生,立刻堕入了黑暗的人间地狱。许多人冒了大险,化装着企图从严密的监视中南下,侥幸的,带着个光光的身子在炮火中流亡去了; 有的却就在车站上被日军鹰犬盘查之下,捉了去,从此再没有下落。最近传来的消息,北平清华大学也遭遇了一次横暴的搜捕,一起捕去的大学生有二十八人之多,至今生死不明,燕京大学校务长司徒雷登 (美国人) 向日方交涉,得到的答复是: “在太阳旗底下,日军有处置任何国家人民的权利。”燕京学生是中国人,日本人自然有绝对的生杀之权。
这也是不久以前的事: 日本飞机飞到杭州,没有轰炸什么飞机场和铁路,只向一个小学校作了一次勇猛的扫射,几十个天真烂漫的小学生,都在轧轧的机关枪声底下,倒卧在血泊之中。
他们憎恨文化,就像枭鸟畏惧光明一样。就在日本本国的文化界,也正在厉行着禁锢与重压的 “德政”!
他们所要的只是军器,炸弹,毒瓦斯。他们允许存在的,只有军部所豢养的变节的文人,和专门以鼓动民众作炮灰为职志的暴君文化。
室伏高信的宿命论把血腥污秽的黩武主义化装得庄严无比; 林房雄疯狂似的宣言要去轰炸莫斯科,要投笔从戎,来杀中国人; 作为社会的科学主义者的山川均,简直就成了一个无赖。他们咒诅和平主义及反战主义,举世爱戴的罗曼·罗兰,也受到他们粗暴的非难。他们抱定宗旨,要使历史逆转,把人类赶回莽原去。
另一面,比较理智清明的日本文化人,却陷入了比中世纪的罗马更为黑暗的境地。
法西斯少壮军人的高压,思想和言论的统制,马蝗般钉着人的日本警察的监视,稍稍带一点自由主义倾向的思想家和作家,连比较自在的呼吸也没有了。军部还要派人威胁利诱,强迫发表反华和拥护侵略的文字,有不愿意的,接着就无端地被暗杀,无端被逮捕下狱,又在黑夜的密室中,被暗暗的处死。进步作家如中野重治,如久板荣二郎等,都已在9月份被捕; 人道主义者的矢崎弹,也因为曾经和中国的作家王统照、胡风有过交往而被捕了。一个报纸上不准确的统计: 从上海战事发生以后,相继遭遇到这种虐待的大学教授、学生、作家等等,至少已经有四五百人。
然而酷虐的程度还不只此。
中国的无数儿童,在战区与后方,有的被残杀,有的失去了家,失去了父母,变成街头的流浪儿。在日本,十五岁以上的少年,都在所谓“祖国爱” 的名义下被征调,送上前线,让无情的炮火去摧毁他们稚弱的生命。战争的影响同样使日本人民沦入生活的惨境,在小学校里饿着肚子读书的 “缺食儿童”,据10月9日的统计,全府就有七千零三十四名,他们中间多数是孤儿,因为他们的父亲被送到中国来,却遇着坚强的抵抗,在战线上作了异域的游魂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们被冤里冤枉地牺牲了的兵士,死而有知,也要对他们的军阀发出怨愤的控诉吧?
但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的人民,却只有一个共同的意志,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每一片田野中间,都吼出了同一的声音: 全面抗战,坚持到底! 正如中国的友人,不久以前逝世的巴黎《人道报》主笔保尔·伐扬·古久列先生所说: “许多年以来,我们英勇的中国同志所不倦地呼吁的民族精神,统一精神,在这迷途的侵略者之前,突然像一道现代的新万里长城似的耸立了起来!”
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但侵略者却逼得我们不得不拿起武器,为了自卫,为了民族的生存,我们举起了抗战的烽火! 同时为了保卫世界和平、维护公道,我们举起了反抗的义旗!
我们感谢全世界正直的人士,从遥远的海外给了我们可贵的同情和声援。尤其是文化界,法国作家阿拉贡先生已经在 “援助西班牙文化协会” 之后,组织了 “援助中国文化协会”; 新闻学者、《Le Journal》代表赫尔赛和 《Petit Journal》代表莫仑先生并且已经到中国考察,对中国文化界所受的摧残表示了深深的关切。可是,全世界的文化人,我们热爱正义的朋友,中国还应当向你们控诉,控诉破坏和平的日本强盗,控诉虐杀文化的人类的蟊贼!
一切进步的文化人,都有制裁这种蟊贼的义务! 还不仅是为中国,也为了世界的前途。今年在马德里炮火下举行的第二次国际作家大会中,有一个庄严的呼声,是动员一切进步作家,迅速响应苏联人民领袖斯大林的号召: “…… (使) 西班牙从法西斯反动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不是西班牙人民的私事,而是一切先进的与进步的人类的共同事业!” 这个号召,当然同样适用于中国。
中国抵御横暴的决心是坚决的,许多动人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一个中国空军的青年飞行员,在战斗中,飞机被敌人击中了,用降落伞降下地面,不幸却落在敌人的阵地里,被敌兵包围了。他孤身只影,用手枪勇敢地抗击,打死了许多敌兵,最后剩下一粒子弹,壮烈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个兵士在冲锋的时候受着机关枪的扫射,全身被不少子弹所洞穿了,自己竟没有觉得,一直向前冲,等到胜利之后,这才倒下。军医替他动手术,把没有射穿的子弹从皮肉里面取出来。他咬紧牙关,额上涔涔地流下大汗,却没有一声呻吟,看医生取出一粒子弹,就坚决地喊一声“好!”还有一个,中了日本“皇军” 的达姆达姆弹,腿被割去了,因为再也不能重上前线,去和暴敌斗争,就背着人悄悄的自杀。……
这是传奇,胜过文学作品中虚构的瑰丽的故事,中国的士兵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创作着——我们值得向侵略者骄傲的杰作!
虽然飞机在到处肆虐,日本首相近卫又曾大言不惭地宣布要将中国打至“屈膝”,不再有战斗的勇气。但现在中国每一个人民却都下了决心: 我们谁都决定要以殉道者的精神,为民族与正义慷慨地献出生命。
我们的儿童虽然在被残杀,被祸害: 但他们却在战争中生长着,受着磨练,将来必然要成为保卫祖国、拥护世界和平的勇敢的斗士,连现在难民收容所里的受难儿童,也已经开始组织起来了。
中国,正在用肉酱壅着泥土,用血液作为肥料,为人类培养自由和平的花朵!
1937.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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