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云气昼昏昏,千里飞蓬无复根。寒雁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晋阳山头无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属国征戍久离居,阳关音信绝能疏。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渡辽本自有将军,寒风萧萧生水纹。妾惊甘泉足烽火,君讶渔阳少阵云。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空床难独守。盘龙明镜饷秦嘉,辟恶生香寄韩寿。春风燕来能几日?二月蚕眠不复久。洛阳游丝百丈连,黄河春冰千片穿。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
汉末魏初,辽东、辽西为慕容(指鲜卑族)所居,地远势偏,征戍连年不绝。由于乐府民歌的影响,征戍别离之事,行子思妇之情,大量表现在文人诗中。时代风云,文坛风气,使得《燕歌行》这一乐府古题一直为汉魏六朝文人相继沿用,直至唐代还有不少诗人因袭此题。于是,《燕歌行》一题异题纷呈,佳作竞传。据郭茂倩《乐府诗集》著录,就先后有曹丕、曹叡、陆机、谢灵运、萧绎、萧子显、王褒、庾信、高适、贾至、陶翰等同题诗作。
值得注意的是,《燕歌行》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对七言古诗的发展,起过重大的作用和影响。魏文帝曹丕雅好文学,挥洒“兴到之笔”,写出了“开千古妙境”(胡应麟语)的《燕歌行》。这是我国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对后代七言诗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而上面庾信的这首《燕歌行》则起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作用。
据《北史·王褒传》记载:“褒曾作《燕歌》,妙尽塞北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词”。这是梁元帝承圣年间(552—554)的事,庾信此篇当亦作于此时。诗起首六句,以苍莽凄怆的笔调,描绘了一幅荒凉的边塞图。“代北云气昼昏昏”两句,写绝域的昏暗和苦寒,平原千里,唯见蓬草飞旋。“飞蓬无复根”,狂风呼啸之势可见。寒雁南飞,桑叶纷落,点明此时正秋风萧瑟,是最容易触发人们感伤怀远的季节。自然环境如此恶劣,而前线战事更令人担心。“晋阳”、“疏勒”二句用典:战国时赵襄子为保卫晋阳,曾利用围植在晋阳宫垣四周的荻蒿苫楚,以备足箭矢。东汉大将耿恭曾被匈奴围于疏勒城中,被壅绝水源,乃于城中穿井得水。而目前前线的景况正和他们相反,处于“无箭竹”、“乏水源”的极端困境。诗人在景物描写中一步一步透露出思妇由思念到忧愁的心情,进而引出下面四句思妇的直接抒情,托出“良人从役”、“妇人怨旷”的主题。良人远戍边地属国,离居久之,音信隔绝,怎不叫人怀念!思妇在辗转忧思中忽发奇想:如果能有鲁仲连的一枝箭,为我射到边地去,把亲人叫回来该多好啊!相传战国时,燕占齐国聊城,齐将田单攻聊城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修书系箭上射入城中,燕将自杀,城拔。庾信活用这个故事,写出思妇一片痴情幻想。当然,这终究是不能实现的,我们的主人公只好从往事的回忆中寻找慰藉。接着四句,回溯到当年夫妇分别的情景:“渡辽本自有将军”,按说,边塞自有那渡辽将军镇守,可是,渔阳的战争阴云压境而来,报警的烽火惊动了宫廷。此时,只好送亲人出征,在那“寒风萧萧”的水边分别,谁知壮士一去兮至今未还!由现实而幻想,又由幻想而现实,情致委曲,一波三折。下接六句,从正面着力铺写思妇与征夫的相思之情。“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随将军远去,思妇空床独守。梳妆台上镂刻精致的盘龙镜,是丈夫叙心致诚的信物,如今依然明可鉴形,睹物思人,能不悲从中来!芳馥四溢的麝香,佩之经月,香气不散,却无由寄达亲人,保他去恶辟邪。“明镜饷秦嘉”,用汉代秦嘉与妻徐淑两地相思,以诗赠答的故事:“辟恶生香寄韩寿”,则用晋代贾充女与韩寿相恋、偷奇香相赠的故事。诗中女主人公何尝不像徐淑和贾女那样多情?而良辰苦短,正如“春风燕来能几日”;青春易逝,好似“二月蚕眠不能久”,怎么办呢?还是暂且忘却心中的忧愁,放眼看看这美丽的春光吧!最后八句即景抒怀,以飘逸之笔写怨旷之情。三月的洛阳,百丈游丝映空耀眼,黄河千层坚冰破碎消融;桃花妖艳,美如白毛红点的骏马;榆荚初绽,巧似汉代玲珑别致的荚钱。大好春光岂能白白辜负?不如干一杯吧,沉醉在葡萄美酒之中。或者,闲愁无解时就去炼丹修道学神仙,求得长生不老,像那千年矗立的华表,永葆美妙之青春。
庾信《燕歌行》在齐梁绮靡诗坛中,是独标异格、独步当时的。明代杨慎谓“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升庵诗话》)。清代刘熙载也说:“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艺概》)并认为庾信这首《燕歌行》是“开唐初七古”之作。
上文提到《燕歌行》一题,自曹丕发端以来,从魏晋南北朝至唐,代有佳作,为什么刘熙载独独标举庾信此篇“开唐初七古”?
试以庾作与曹(丕)作比较,不难发现庾信一仍曹丕首创的传统,取材一般征夫思妇的离愁别恨,“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乐府解题》)。其师匠曹丕,自不言而喻。但庾作又有其卓然超佚之处。
首先,在体制和声调上有很大的发展和创造。曹作限于篇幅,尚不能恢宏开合,庾信则在其基础上,扩而大之,将其两首的规模(“秋风”十五句,“别日”十三句)兼并合用,一变而为二十八句。这就使七言古诗在体制上发展为宜于叙述的长篇巨什,成为一任诗笔纵横开合的广阔天地。从声调方面来看,曹作承袭柏梁体,逐句押韵,音节不免单调,缺乏咏叹之姿。庾作平仄韵互换,或则六句一转韵,或则四句一转韵,或则八句一转韵,配合诗情抑扬起伏,婉转回环。首六句元韵深沉,状出边塞凄苦荒凉;次四句鱼韵低微,衬托思妇殷殷企盼;又四句文韵轻扬,传出阵阵惊疑;再六句有韵婉曲,描摹郁郁悲怨;末八句先韵飘悠,抒发缠绵旷逸之情。诗的转韵与情景变换密切结合,声情互生,流转自如。整篇而言,此诗抑扬跌宕,悉协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大可以与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媲美。可以说,唐初七言长体的体制在庾信时已经完备了。
其次,从《燕歌行》这一诗题的内容和格调上来考察,更可看出庾信远远超过其前辈和同时代的衮衮诸公,而逼进初唐四子。曹作的笔致仅仅囿于思妇闺中“忧来思君不可忘”、“援琴鸣弦发清商”的狭窄内容,庾的笔触则已伸向边塞,展现“代北云气昼昏昏”的苍莽风光,描述“晋阳山头无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的战地形势,发出“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的深切感叹,表达了人民强烈怨战情绪和盼望早日结束战争的意愿,诗笔纵横排荡,刚健遒劲,气势阔大。诗中涉及的地名,就有“代北”、“辽水”、“蓟门”、“晋阳”、“疏勒”、“阳关”、“甘泉”,“渔阳”、“黄河”等,横跨千里,区域辽阔,相比之下,曹作就显得格局狭小,感情柔弱了。
在与庾信《燕歌行》同时代的其他同题作品中,梁元帝《燕歌行》“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南月似蛾”,是公认的佳构。前人评它“音调始协”,“巧于用长”,称之为“唐体之祖”,但终失之于纤弱,依然是贵绮丽而不重气质的齐梁文辞的气派。而庾信的《燕歌行》一反当时文坛的柔靡之音,唱出雄健慷慨的调子,于悲感之中见风骨,这是梁元帝、王褒之辈无法与之相比拟的。也正是这种最可贵的气质,使他的作品一开初唐先声。王、杨、卢、骆有意识地摆脱因袭的重荷,从六朝绮靡文风中挣脱出来,将视线转向广阔的生活,因此,师法在时代上、气质上最接近他们的庾信,则是很自然的了。
最后,从七官歌行体特有的写作要求来看,庾信的《燕歌行》也标志着艺术上的成熟。七言古诗尚铺叙,讲开合,考究音响浏亮,注意气概神情,追求法度森然,等等。上文已经谈到庾信此篇健笔凌云,写得很有气概,而更可贵的,是它不仅富有气概,而且传出神情,不仅挥洒自如,而又十分蕴藉。诗人把感情隐藏于景色描写之中,委婉有致,情深意远,耐人寻味。如“千里飞蓬无复根”,以景语暗喻良人行迹飘泊不定,思妇的百般忧思,尽在不言之中。“寒雁嗈嗈渡辽水”,《楚辞》:“雁嗈嗈而南游”。王逸曰:“雌雄和乐,群戏行也。”目送群雁雌雄戏行,思妇能不勾起念夫之情?而且,庾信不唯气概雄绝,更于情致委折中见出神情。诗人笔下的思妇形象丰满而有层次:闻说边塞云昏蓬飞、情景荒凉时的快怏忧郁,目击寒雁南归、桑叶纷落时的盼归情致,得知战地无箭无水的如焚焦虑,长久离居、书信断绝的窃窃私语,祈祷早日结束战争的强烈呼吁,对边将难自为守的疑惑不解,对烽火延入内地的惊讶恐惧,独守空房的无聊,春景撩起的情思,青春空逝的哀叹,醉酒学仙的劝慰,逶迤写来,淋漓尽致,思妇的情态丰神细腻生动,真切如见。
长篇巨制的精心结构是极为重要的。庾信此篇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合尽变,深得古体之法。开头秋景描写,给全诗笼罩一种悲剧氛围,又为思妇盼亲人回归预埋一笔;接着,“晋阳”二句领起,“愿得”二句回应,顾盼生姿,伏应紧密。“渡辽”二句一提,旋即“妾惊”二句一顿,起伏跌宕,曲折有致。“盘龙明镜”二句,明见“镜”、“香”二物,实藏思妇征夫深情,藏见参差,饶富韵味。末四句学仙服丹语,飘忽游离,似与上文乖离,实在是逻辑之必然。全篇有节次,有波澜,穷极笔力,放纵挥洒,其开头苍莽而来,结尾飘然而去,笔致摇曳生姿。这种纵横开合的笔法,在庾信同时代诗人中是罕见的,而和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等名作,又是多么近似!
从以上三个方面,足以看出刘熙载“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的论断,确是很有见地的。如果说,《燕歌行》初起魏文(曹丕),庾信有继往之劳,那么,联系历来推为千古绝唱的盛唐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就更能见出庾信此篇的开来之功及其深远影响。高适的《燕歌行》气质自高,格局阖辟纵横,笔致变幻超忽,洗尽六朝的粉黛铅华和伤离感别的哀怨情调。然而与庾作对读,不难看到二者不独音节、转韵相类(高作全为四句一转韵),其规模竟与之完全相同,均为二十八句。刘熙载说:“高适诗,两《唐书》本传并称是‘以气质自高’,今即以七古论之,体或近似初唐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艺概》)庾信的《燕歌行》“开唐初七古”,而高适的七古又“体或近似初唐”,通过唐初七古的媒介,我们正可以窥见二者的内在联系,从而更进一步认识到庾信《燕歌行》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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