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下沾我衣。
就现存的资料来看,中国古代诗歌在其开端时期就出现了一种特异的现象——抒情诗较为发展而叙事诗相对显得贫弱。《诗经》三百零五篇中,具有完整故事情节的作品为数很少。其它民族的文学,一般都可以追溯到长篇的英雄史诗,而这在中国早期,至少是不见于文字记载。标志着中国诗史上第一次叙事诗创作高潮的,是汉乐府民歌。正因为以前缺乏长篇叙事诗的传统,汉乐府中的叙事之作,通常都相当短小。
叙事诗而篇幅短小,必然遇到一个困难:怎样才能充分地展开情节、描绘人物?汉代的那些无名作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多采用了一种相当巧妙的方法:省略对整个故事过程的交代,把矛盾集中在一个焦点上,犹如摄影作品,提供的只是一个瞬间,却包容了丰富的内涵。这就是剪裁之妙。如《东门行》、《艳歌行》等等,都可以看出这一特点。而我们所要说的《十五从军征》,在这方面尤其杰出。稍作说明:本篇有时被作为“古诗”看待。但汉代的“古诗”和乐府诗,很难严格区分。许多曾入乐演唱的作品,后人因不知其原来的音乐分类,就笼统地称为“古诗”。《古诗十九首》中的好几篇,在有些记载中又被称为“乐府”,也属于同样的情况。
开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起得很平,好像只是简单的事实交代。这里大概连夸张的成份都没有。因为古时士兵服役,常常是没有年限,或虽有年限,却并不严格执行的。许多人未成年就被征发,老得血也干了,骨也枯了,才被放回。《宋书》记载,沈亮曾对宋文帝说:“伏见西府兵士,或年几八十,而犹伏隶,或年始七岁,而已从役。”可见这并不是很特别的事情。但正因为这两句起得很平,才格外具有惊心动魄的力量。从十五到八十,整整六十五年,那就是一个人知事以后完整的一生啊!诗人似乎没有批评什么,但“八十始得归”一个“始”字,却已强有力地揭示了当时兵役制度的惨无人道。
在许多边塞诗中,我们可以读到立功塞上、博取功名,甚而垂誉青史的雄心。这当然不应该加以指责,但也需要懂得:这种雄心,大抵是所谓“良家”子弟、贵族少年才有的。对于出身贫寒、处于最底层的普通士兵来说,功名跟他们没有什么缘份,他们也很少存这份妄想。一天天地活下去,捱过天寒地荒、刀光箭影的岁月,活到能够还乡的一天,便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了。这位老兵好歹得归故里,一路上总是不断地梦想着亲人团聚的欢乐、晚年生活的安宁吧?可是,毕竟已经过去了六十五年,谁知道家中是个什么模样?父母或许已经不在人间,兄弟姐妹们大概也难以相识?所谓“近乡情更怯”,当他在途中遇到“乡里人”时,情不自禁地打听道:“家中有阿谁”——家里还有谁还活着?“乡里人”的回答,是那样一个无情的事实:远远望去,松柏之下,坟茔相连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原来,家中的亲人早已尽入黄泉!
现在我们回到开头所说的问题:作者怎样对材料进行剪裁。六十五年的间隔,一面是从军的艰辛,以及艰辛中对归乡的盼望;一面是家庭的苦难,以及苦难中对游子的期待。这一切都不说,只说游子老去,白发如霜;亲故凋零,荒墓相累!这一幕,包含了多少凄凉!一个内涵无穷而感人至深的瞬间画面,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因为剪裁巧妙,所以作者在这短短的小诗中,也能作颇为充分的渲染,以增强故事的抒情效果。下面就写到老兵来到已经不成其为“家”的家中,只见野兔从往日留给看门狗进出的墙洞里窜入,野鸡在屋梁上扑翅飞起,庭院中长满野谷(“旅”是野生无主的意思),井台旁长满野生的葵草(一种可食用的植物)。可见这家院荒芜已久,很早就不再有人居住。老人采来野谷、野葵煮成饭菜,可是有谁陪着他一起吃?“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二句,正是写出生活对他的又一次沉重打击。他从军归来,此生无多,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过得几天平常人的生活,享受一点人所应有的天伦之乐,如今只剩孑然一身,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下去?饱经风霜、历尽艰危的老人,本不是那么容易动感情的,此时不觉悲从中来,难以下咽,出门东望,一片荒凉,使他不能不老泪纵横,湿透衣衫。如果说泪具有不同的感情份量,那么,这位老人的泪,大概是人世间最沉重的了。
这首五言诗,总共十六句八十字,不但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具体的人物活动,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文笔充裕,写得相当舒展,绝无局促气急之感,其实是不容易做到的。关键就在于作者能够集中全力描绘最富有联想性、集中了各种矛盾的具体情景。而且,诗的语言朴实无华,纯用白描,不作惊人之笔,感情上具有内在的深沉。所以,这首诗虽然习惯上称之为民歌,但语言的技巧已经相当纯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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