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灯录《刑房吏》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夜雨秋灯录《刑房吏》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扬州秦封翁，名愚，字不愚，为甘泉刑房吏。^[1]公门中称老斫轮，^[2]而性最柔善廉介，不妄取乡愚财。年五十，犹空囊无一钱。娶妻某氏，亦慈祥婉淑，年与同，子无嗣。所居湫隘近市，外仅小客座，环树案牍架。^[3]寥寥几案，供小吏缮册，而已缄印。后生计日拙。时届除夕，顾瓮无米，灶无烟，夫人暗拔头上钗付质库，稍经营岁朝所需者。^[4]翁不知也，攒眉蹙额坐厅事，颇以贫为虑，空拳怒搏，无术送穷。

忽闻剥啄声，启扉，一客贸然入，后随小童，肩负布囊，累累甚重。素未谋面，心异之。客揖而后坐，遽问曰：“公秦翁乎?”曰：“然。”转询姓氏乡贯，客约略对。坐少时，翁蓦忆客之面目衣冠，似曾于茶社中迭见之，而未一晤语。计来扬已年余矣，遂问客远来何见教。客曰：“翁掌刑科，闻有某年某事某卷宗，当储于瀛第，^[5]有之乎?”翁袖出小折，阅移时，曰：“有。”客曰：“能赐一观乎?”曰：“检而后得，须破半日闲。”客曰：“素知翁长者，礼绝苞苴;^[6]然岁暮亦当须孔方，^[7]请以此卷见赐，愿奉千金为长者寿。”倾囊出朱提堆案头，^[8]粲粲如雪。曰：“此五百两，其半请俟检出，当携奉祗领。^[9]”翁曰：“诺。”客揖与约，谆切至再，携童去。翁掩门对银，心计曰：“是何要案，值得如许?”启鐍照册目检出，移几就檐晷阅之。^[10]盖国初时扬人某某，曾为吴三桂胁从，吴灭，其子孙逃至皖，变姓名;国家诛吴党，当道者札甘泉令访其子孙，已切结报无后，仍有种种，均于其子孙大不便。翁阅至此，恍然曰：“此讼徒也，必与其子孙有深隙，意购此卷去，族灭一门，不堪设想。欲得巨金度岁，则必坏阴骘;欲得阴骘无亏，则必反其金。”意不决，置卷于几，往来厅事，甚踌躇。夫人出，见金与册，呼翁询颠末。不答。又视其蹀躞惝恍，^[11]遽揽其祛而婉导曰：“夫子何必尔!贫，常事也。钱多则起居动静从扩;钱少则日用礼仪从简。况年年今日， 不过如是， 鸟言 ‘得过且过’，^[12]夫子不闻乎?”翁曰：“钱不难致，几上非耶?顾取之不易耳!”言已，掷册付夫人阅。己复往来小步，目视地，更犹夷。夫人本闺秀，览毕惊曰：“此何物事!奈何以铜臭丧人?是阿堵必卷值无疑矣。^[13]夫子不决，妾为决之。”即取香炉余烬，拉杂摧烧，灰飞焰起。翁视之，拍掌笑曰：“妙哉!吾心至此始定。顾堂堂须眉，不及巾帼之决断，何哉?”相与欢喜赞叹。少倾，客又赍五百金来，索翁卷。翁诡作懊恼状曰：“仆命薄，不能享千金，遍搜觅无迹，想久为鼠子啮去矣。”客见几上灰，大愕曰：“休矣!仆仆邗江，仅落得饱看二分明月耳!^[14]”携前金懊丧去。翁掩扉诣内，视折脚铛中已煮香酝，^[15]案头薄有肴果，神前小具香烛，始知夫人已暗为摒挡，^[16]大喜。夫人曰：“非妾不欲富，顾一对老夫妻，合之已百岁，尚欲此傥来者干神怒，^[17]何为?”翁甚以为然。

酬神毕，对酌就寝。翁梦中仿佛见一金甲神，峨冠，吉莫靴，彩云缕缕，侍从甚都。^[18]手捧金元宝大如斗，曰：“上帝鉴汝廉，以天储正饷于尔，从此敌邓尉、石家矣。^[19]”翁笑曰：“非仆愿也。”神大诧曰：“个男子颠耶!坐视金穴铜山若敝屣，然则有范丹癖乎?^[20]”翁不语。侍从曰：“且去，不与若较，是真穷骨头。”神果去。少顷，又一朱衣神，白须皓皓，手捧冠带与翁曰：“上帝鉴汝善，以此与汝，可以为民牧，免作刀笔小吏。^[21]”翁曰：“非我愿也。”神曰：“若以尔不事呫哗耶?^[22]近今目不识丁，援例者亦能拾青紫，^[23]奚必毛锥子，始为敲门砖?^[24]”翁不语。神曰：“尔舍此机会，则盖棺时犹一识字农，后宁不悔乎?”神后一美人捧翟茀笑曰：^[25]“渠欲学严子陵高蹈，^[26]任他穷饿煞，去休。”神果去。少顷，听云中笙歌隐隐，香风四流，芝葆羽旄，^[27]垂如云锦，一羽衣美人控麒麟至。随侍者如王子登、魏寒簧、许飞琼之流。^[28]怀中一宁馨儿，^[29]肤洁白如玉，冠金束发，颈上金葳蕤，^[30]眉目妍丽。美人未及语，翁见之喜曰：“嘻!若得此小娇生，万事足矣!”美人笑曰：“天上仙人习静，怕听呱呱啼，且寄翁家好否?”翁起攫入怀，爱不忍舍。美人策麟倏升紫霄。^[31]翁正愕眙，忽怀中儿大啼，心惊顿寤，黄粱也。^[32]视晨光已动，左右邻舍已敬神鸣爆竹，不能寝，呼夫人告梦中事。甫述却冠带，夫人笑曰：“怀中儿几几爱煞老奴!”大骇，盖夫人同梦也。扬俗，清晨忌言梦。顷正元旦，邻家仅隔一苇壁，闻夫妇言，唾骂之。不敢语。

寒催腊去，春气融融。二月，夫人信水复来，^[33]一索而得。是年，翁觉遇事皆如意，境亦渐亨，修葺所居宅。嘉平月，^[34]夫人果产子，嘤嘤堕地。视之，梦中英物也，^[35]遂命曰：“梦玉。”翁喜曰：“不图老蚌能产明珠。^[36]”由是益修持。梦玉慧美善读，某太守见而爱之，招伴公子读。十一龄即冠童子军，十九入词林，^[37]太守以女妻之。时太翁太母已古稀，均矍铄，翁犹充刑房吏。甘泉令延入，慰之曰：“公封翁矣，不必再为案牍劳形，请削其名。”翁稽首曰：^[38]“某非恋栈者，^[39]不过在公门中多一年，多积一点德遗子孙。”令曰：“翁之心必达九重天，毋过泥。”立命以己之蓝舆鼓乐送归第。

【注释】 [1]封翁：封建时代因子孙显贵而受皇帝封典的人，叫“封翁”，亦叫“封君”。甘泉：旧县名，属扬州府。刑房吏：掌管法律、刑狱事务的官吏。 [2]老斫轮：斫轮，本义为车工斫木制造车轮。《庄子·天道》：“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因此，后称经验丰富、技艺精湛的人为“老斫轮”、“斫轮老手”。 [3]湫隘(jiao ai狡爱)：地势低洼，狭小。牍：古代写字用的木板。 [4]质库：当铺的旧称。岁朝(zhao招)：夏历正月初一。《后汉书·周磐传》：“岁朝会集诸生，讲论终日。” [5]瀛(ying营)第：瀛，瀛州，神山名，为神仙所栖之山也。相传此山在东海之东。第，房宅。瀛第，为神仙所居之处。这里是对主人宅第的美称。 [6]苞苴(ju居)：以财物行贿或指行贿的财物。《荀子·大略》：“汤旱而祷曰：‘……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再至斯极也!”《注》：“货赂必以物苞裹，故总谓之苞苴。” [7]孔方：钱的别名。古钱币中多有方孔，故云。 [8]朱提：钱的代称。本山名，在云南昭通县境。《汉书·地理志》上《健为郡》：“县十二，……朱提，山出银。”又《食货志》下： “朱提银重八两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9]祗(zhi只)领：祗，恭敬貌。敬词。领，受也。 [10]晷(gui鬼)：日影，这里指阳光。 [11]蹀躞(die xie蹀泻)：小步走路。惝恍(chang huang场谎)：失意，不高兴。 [12]鸟言“得过且过”：元·陶宗仪《辍耕录·寒号虫》：“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缩如觳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 [13]阿堵：亦称“阿堵物”，指钱。《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 ‘举却阿堵物’。” [14]邗(han寒)江：古地名，在今扬州市的东南。这里是扬州的代称。二分明月：形容扬州的繁荣景象。唐·徐凝《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一○： “十里画卷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 [15]折脚铛(cheng撑)：断足之锅。也作“折足铛”。香酝(yun孕)：美酒。 [16]摒挡(bing dang并荡)：料理;收拾。 [17]傥(tang倘)来者：傥来，亦作“惝来”，偶然、意外得到的东西。《庄子·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成玄英疏：“傥者，意外忽来。” [18]峨冠：很高的帽子。吉莫靴：皮靴。都：优美。 [19]正(zheng征)：通“征”，租税。邓尉：即邓通。西汉蜀都南安(今四川乐山)人。汉文帝时，为黄头郎，后得宠幸，官至上大夫，前后赏赐无数，并赐给蜀郡严道铜山，许其铸钱，邓氏钱遍于天下，后人常用他的名字比喻富有。石家：即石崇家。西晋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东北)人，字季伦。永熙元年(290)，出为荆州刺史，劫掠客商，得钱财无数。曾与贵戚王恺斗富，以蜡代薪，作锦步障五十里，王恺终不敌。 [20]范丹：一作范冉。东汉陈留外黄(今河南杞县东北)人，字史云。精通五经。桓帝时，任他为莱芜长，不就。生活极贫，有时绝粮，被誉为“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21]牧：古时治民之官。刀笔小吏：指办理文书的小吏。《史记·萧相国世家传》：“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 [22]呫哔：犹占毕。后泛称诵读。这里指读书。 [23]援例：引用成例。《清会典·吏部》：“凡月缺拣补者……遇有缘事降革后援例捐复原官者，准以双单月一并计算。”青紫：本为古时公卿服饰，因借指高官显爵。《文选·扬雄〈解嘲〉》：“纡青拖紫。”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印绶，汉制公侯紫绶。”又刘良注：“青紫，并贵者服饰也。” [24]毛锥子：毛笔的别称。《新五代史·史弘肇传》：“三司使王章曰：‘无毛锥子，军赋何从集乎?’毛锥子善言笔也。”敲门砖：比喻借以骗取名利的工具，一达到目的，就可抛弃。田艺衡《留青日札摘抄》卷四：“括帖之说，总属时套，并予习熟，取便于场屋耳。其未得第也，则名之曰撞太岁;其即得第也，则号之曰敲门砖。” [25]翟茀(zhaifu宅佛)：车帘两边或车箱两旁用翟羽为饰的车子，古代贵族妇女所乘。《诗·卫风·硕人》：“翟茀以朝。”这里翟茀指一种用美丽的羽毛所做的饰物。 [26]严子陵：即严光，字子陵，东汉初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曾与刘秀同学。刘秀即位后，他改名隐居。后被召到京师洛阳，任为谏议大夫，他不肯受，归隐于富春山。高蹈：指隐居。《晋书·贺循传》：“或有遐栖高蹈，轻举绝俗。” [27]芝、葆：均为车盖。芝形如盖，故以芝名盖。羽旄：羽旗。 [28]王子登：《汉武帝内传》：“帝闲居承华殿，……忽见一女子，著青衣，美丽非常。帝愕然，问之，女对曰：‘我镛宫玉女王子登也，乃为王母所使，从昆仑山来。’”又云：“王母乃命诸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许飞琼：《汉武帝内传》：“王母乃命……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唐孟棨《本事诗》云：“许浑尝梦登昆仑山，见数人饮酒，赋诗云：‘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断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魏寒簧：仙女名。 [29]宁馨儿：晋宋时俗语，犹今语这样的孩子。《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这里是褒义。 [30]葳蕤(wei rui)：草名。《本草纲目·十二草·葳蕤》：“此草根长多须，如冠缨下垂之緌而有威仪，故以名之。”这里指葳蕤锁。锁以金缕相连，可以曲伸。挂在脖子上有如今天的项练。 [31]策：这里是驾驭的意思。倏(shu书)：原义为犬疾行，引申为疾速、忽然。紫霄：天空，高空。因云霞映日而成紫色，故名。 [32]黄粱：即“黄粱美梦”。唐·沈即济《枕中记》中，记一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及醒，主人蒸黄粱尚未熟，故名。指虚幻的事实。[33]信水：妇女月经的别称。《聊斋志异·侠女》：“本期一索而得，不竟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 [34]嘉平：腊月，即阴历十二月。《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月嘉平。” [35]英物：英俊的人物，为长辈称誉晚辈或小儿之词。《晋书·桓温传》：“生未期，而太原温峤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视使啼。’及闻其声，曰：‘真英物也!’”[36]老蚌能产明珠：比喻老年得子。汉·孔融《与韦端书》：“前日元将来，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也。昨日仲将复来，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也。不意双珠尽出老蚌，甚珍贵之。”元将、仲将系韦端的两个儿子。 [37]童子军：即指童生。明、清两代举行童子试，指取得生员(秀才)资格的入学考试。应考者无论年龄大小，均称童生。词林：翰林院的别称。明朝洪武时建翰林院，额曰“词林”，故名。 [38]稽(qi 启)首：古时的一种跪拜礼。叩头到地。是九拜中最恭敬者。《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空首，三曰顿首，……”贾公彦疏：“一曰稽首，其稽，稽留之字;头至地多时，则为稽首也。此三者(指稽首、顿首、空首)，正拜也。稽首，拜中之最，臣拜君之拜。” [39]恋栈：比喻贪恋禄位。《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译文】 扬州有位受过皇封的秦姓老人，名愚，字不愚，系甘泉县的刑房吏。衙门里都称他为“老斫轮”，然而他性情温和、善良，且廉洁、耿直，从不妄取乡下人的钱财。他已经五十岁了，仍然没有财产。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慈祥、贤淑的妇人，年龄与他相同，没有孩子。他的住宅靠近集市，人声嘈杂，房子又潮湿狭小，外屋是一个很小的客厅，靠墙放着一些办公家具，中间只有几张长条桌子，供小吏誊写案卷，而后封口盖印，收藏备查。秦翁的日子却越来越困难。除夕到了，看一看家里，瓮中无米，灶无炊烟。秦夫人偷偷地拔下头上的钗子，送到当铺，换些钱来，稍稍置办了些年货。秦公不知道夫人已偷偷地准备了少许年货，皱着眉头坐在客厅里，甚为家贫忧虑，只好怒冲冲地挥舞着空拳，猛力搏击，却无法赶走贫穷。

秦翁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有一个人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小童仆，小童仆肩上搭着个布口袋，看上去分量很重。来客从未见过面，秦翁心里很诧异。来客拱手为礼，坐下就急忙问道：“您可是秦翁?”老人答道：“我是。”秦翁转而询问来客的姓名籍贯，来客简单相答。坐了一会，秦翁忽然回忆起来客的面貌衣着，好似在茶社中见过多次，然而从未说过话。算起来此人到扬州已经一年多了，于是他问客远来有什么指教。来客说：“您掌管刑事部门，我听说有一宗某年某事的案卷，它应当存在您府上，有没有?”秦翁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折子，看了一会说：“有这宗案卷。”来客接着问：“您能让我看一看吧?”秦翁说：“查查可以找出来，但需要用半天时间。”来客说：“我平时就知道您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从不接受财礼，但到了年底也该需要钱了吧，请您把这案卷送给我，我愿赠送你一千两银子。”来客把布口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原来全是银子，堆在桌子上，有如闪光的白雪，光亮耀眼。来客说：“这是五百两银子，其余五百两银子，等您把案卷找出来后，再当携带银子，如数奉送。”秦翁说：“好吧。”来客又作揖行礼，与秦翁约定，再三嘱咐后，才带着小童仆走了。秦翁关上门，面对着五百两银子，心里盘算道：“是什么重要的案子，值得这么多钱?”他开了放案卷那个柜子的锁，按着册目找出那宗案卷，把桌子移到屋檐下，对着阳光翻阅。案卷上写的大约是开国初年，扬州人某某，曾是吴三桂的帮凶，吴三桂被打败以后，这个人的子孙逃到了安徽，改名换姓;朝廷诛杀吴三桂的同党，上级发公文到甘泉县，下令寻访这个人的子孙，已结案上报没有后代，案卷上还写有许多事，都对这个人的后代很不利。秦翁翻阅到这里，恍然大悟，说：“来客是一个讼棍，一定与那人的子孙有深仇大恨，想买这宗案卷，然后灭掉这一家族，假使这样，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我要得到这一大笔钱过年，就必然损害了我的阴德;假如阴德完好无损，就必须把这一大笔钱退还给人家。”秦翁一时不知怎么办，把案卷放在桌子上，在客厅里来回走，犹豫不定。秦夫人这时从里屋出来，看见银子和案卷，向秦翁询问原由经过。秦翁不回答。秦夫人又看他来回踱步，神情不定，就急忙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委婉开导他说：“您何必这样呢!贫穷，是常有的事。钱多生活就宽裕些，钱少日用花费和礼仪就简单些。况且每年的今天都不过如此，鸟儿都说‘得过且过’，您没听到吗?”秦翁说：“钱不难弄到，桌子上的那些不是吗!但拿这些钱不容易啊!”说罢，把案卷扔给夫人看。他自己仍来回踱步，眼睛看着地下，更加犹豫不决。秦夫人本是大家闺秀，看完案卷，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东西，竟然用铜臭来伤害人格!这些钱一定是这个案卷的价值了。您决定不了，我替您决定。”接着她取来香炉余火，一古脑儿烧掉了那册案卷，火焰高起，纸灰飞扬。秦翁看了，拍手叫好，说：“太妙了!我的心到现在才安定下来。看来堂堂男子汉，竟不如巾帼女子之决断，为什么呢?”夫妻互相赞叹高兴。一会儿，那来客又送来五百两银子，向秦翁索取那册案卷。秦翁佯作懊恼的样子说：“我的命薄，不能享受这一千两银子，我搜遍了所有的地方，不见那册案卷的踪迹，想必是早被老鼠吃掉了。”来客看见桌上的纸灰，一切都明白了，非常惊愕地说：“完了!我风尘仆仆地来到扬州，只落得饱看扬州的二分明月啊!”来客带着一千两银子懊丧地走了。秦翁关好门，来到里屋，看见折脚铛中已经煮上了美酒，供案上还有一点菜肴果品，神像前也已准备了几支香和蜡烛，才知道夫人已暗中替他准备了过年的东西，秦翁非常高兴。夫人说：“并不是我不想富裕，但一对老夫妻。年龄合起来已超过百岁，还要让这意外之财触怒神灵，这又为的什么呢?”秦翁认为很对。

秦老夫妻酬谢完神灵，对坐饮酒，然后上床休息。秦翁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黄金铠甲的天神，头上带着高高的帽子，脚上穿着吉莫靴，身体周围环绕着缕缕彩云，且侍从都优美漂亮。天神手里捧着一个斗大的金元宝，说：“玉皇大帝看你很廉洁，不贪财，让我把天上储备的税饷送给你，从此以后你可以和巨富邓通、石崇相匹敌了。”秦公笑着说：“这不是我的愿望。”神非常诧异地说：“你这个人是疯子吧!把金穴银山看成破烂的鞋子，那么你有像范丹一样的怪癖吗?”秦翁没有回答。侍从说：“姑且走吧，不与他计较，他是真的穷骨头。”神果然走了。又过了一会，一位穿朱红衣服的天神，胸前飘洒洁白的胡须，手里捧着冠带，对秦翁说：“玉皇大帝看你很善良，把这冠带与你，可以做个大官，就不用再做刀笔小吏了。”秦老人说：“这不是我的愿望。”天神说：“你以为自己不曾读过书吗?现在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按成例做官，你何必一定靠时文作为敲门砖呢?”秦翁不说话。天神说：“你放弃这个机会，就是你到死时也还只是一个识字的平民百姓，以后难道你不后悔吗?”天神后面有一位美人，捧着翟茀，笑着说：“他想学严子陵隐居避世，任凭他穷困饿死，我们走吧!”神果然走了。稍停，秦公听到云中传来时断时续美妙动听的音乐歌舞的声音，幽幽的香风随云四处飘荡，沁人心脾，羽旗伞盖，如云锦般灿烂，又飘飘下垂，随风摆动，袅袅多姿，一个身穿华丽羽衣的美人，乘着麒麟翩翩而至，随从好像是西王母的侍女王子登、魏寒簧、许飞琼之类的人物，美人怀中抱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孩，皮肤洁白如玉，戴着金冠，束着头发，颈上带着金葳蕤锁，眉清目秀，十分惹人喜爱。美人还未来得及说话，秦翁见了这个孩子，高兴地说：“嘻!如果能得到这个小娇儿，我什么事都满足了。”美人笑着说：“天上的仙人习惯安静，不喜欢听呱呱的啼哭声，姑且寄养在您家，好不好?”秦翁接过孩子，马上裹进自己的怀中，非常喜爱，不忍放手。美人驾驭着麒麟很快地升入云霄。秦翁正惊讶得两眼发呆，忽然怀中的娇儿大哭，心里一惊，立刻醒来，乃是一场黄粱美梦。他看朝阳渐渐升起，左右邻居已经敬神放爆竹了，不能再睡了。他便叫起夫人，告诉她梦中之事，他刚讲到梦中拒绝仙人给的冠带的事，夫人就笑着说：“怀中的小娇儿几乎爱煞老奴。”秦翁非常震惊，原来夫人也做了一个与他同样的梦。扬州风俗：清晨忌讳说梦。这天正是年初一，秦家同邻居家只隔着用芦苇做成的墙，邻居听了秦氏夫妇的话，气得大声唾骂，老两口也不敢再说了。

寒气催赶着腊月远去，暖融融的春天来了，二月里夫人竟又来了月经，并且很快就怀孕了。这一年秦翁觉得事事如愿，家境也渐渐好起来，也修理了住宅。又一年的腊月到了，夫人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呱呱堕地。看一看婴儿，正是梦中英俊的小娇儿，于是起名叫“梦玉”。秦翁高兴地说：“没有想到老蛤蚌竟也能产明珠。”因此秦老翁更加注意修身养性。梦玉聪明秀美，善于读书，某太守见了，十分喜爱，便招他为太守公子伴读。十一岁他就在童生考试中名列第一，十九岁入翰林院，太守把女儿嫁给他。那时秦翁的父母亲均年已古稀，但精神矍铄。秦翁还担任刑房吏，甘泉县令请他去，慰问他说：“您已是受过皇封的人了，不必再为案牍之事劳累了，请让我删掉花名册上您的名字。”秦翁叩头后说：“我并不是贪恋官禄的人，只不过是在衙门中多服务一年，就多积一点德留给子孙罢了。”甘泉县令说：“翁的心一定能够上达天堂，不要过于拘泥死理了。”县令立即命仆人用自己的轿子，奏乐把秦翁送回家去。

【总案】 这篇小说最突出的成就是作者集中全力塑造了刑房吏秦翁的形象。小说描写秦翁，并非平铺直叙，而是把他置于矛盾冲突中去刻画他的性格。作者通过内在的矛盾场面的描写，不仅表现了秦翁战胜了私念、秉公处事的性格特点，显示了这一人物形象在矛盾斗争中思想的发展，从而增强了艺术形象的真实感;而且也在读者面前突出了秦夫人聪慧敏捷，知书达礼、遇事果断的女性光辉。作者通过矛盾冲突来展现人物的性格，是这篇小说塑造艺术形象的一个特点。为了更好的刻画秦翁这一形象，作者又通过梦境，让天神、西王母、仙女多次以钱财、官禄来试探他，他都经受住了考验，既不要金钱，也不要官禄，最后提出只希望能生一子，果然如愿以偿。小说这种结局固然只是作者一种美好的理想，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观念。但由此也使秦翁善良正直、安分守己、秉公办事、不图私利的性格和优秀品质得到充分的反映。在旧社会官吏中，秦翁这种人比较少见;但作者精心地塑造这个艺术形象，也体现了下层差役中劳动人民的优秀品德，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郭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