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名言篇·是久与是不久同说
《经下》第183条是是之是与是不是之是同,说在不殊。
《经说下》是不是,则是且是焉。今是久于是,而不于是,故是不久。是不久,则是而亦久焉。今是不久于是,而久于是,故是久与是不久同说也。
【鉴赏】墨家“是久与是不久同说”的名言,是说对任一事物的存在而言,说“是久”跟说“是不久”,都同样成立。因为“久”(长久,指事物存在时间的绵延),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一个人活九十岁,比活八十岁者为“久”,比活一百岁者为“不久”。
俄国作家赫尔岑(1812—1870)说,辩证法是“革命的代数学”。本条是刻画世界普遍运动变化的“代数学”,它用古汉语的指示代词精心建构,是战国时期墨家的杰作。
对此,如果不加以正确解读,它将完全是不知所云的“天书”,像是相声演员练习发声器官灵活性的“绕口令”,文字形状和发声或雷同或近似,却完全令人不解其意。如果予以正确解读,则是妙不可言的辩证法“代数学”。
《经下》“是是之是与是不是之是同,说在不殊”,是比较两种变化过程。我们先解释这句话中共出现六次的“是”,是一个古汉语指示代词,意即:“这,这个,这样。”它像代数符号“x”,可以代入任何具体内容,如“树”、“马”、“牛”等,意义不变。
被比较的两种变化过程是:
第一,现在是“是”(x),将来还是“是”(x)。如一棵杨树,生长五十年,在五十年中“是树”(x),在第五十一年“还是树”(x)。这棵杨树,就前五十年而言,叫“是是之是(x)”。
第二,现在是“是”(x),将来变成“不是”(非x)。如一棵柳树,生长五十年,第五十一年被砍伐,做成桌子。这棵柳树在前五十年中“是树”(x),在第五十一年“不是树”(非x)。这棵柳树,就前五十年而言,叫“是不是之是(x)”。
试比较这两种变化过程:这棵杨树,就前五十年而言,叫“是是之是(x)”;这棵柳树,就前五十年而言,叫“是不是之是(x)”。它们的共同点是:就前五十年而言,“都是树(x)”。这就叫:“是是之是(x)与是不是之是(x)同,说在不殊。”意即:在上述两种变化过程中,就其前面肯定的阶段(五十年)而言,都是“是”(x)。用代数的语言说:“都是x。”x用“树”代入。
于是,《经下》“是是之是与是不是之是同,说在不殊”的正确解释如下:
比较两种变化过程。第一种:现在是“是”,将来还是“是”。第二种:现在是“是”,将来变成“不是”。在这两种变化过程中,就现在都是“是”这一点说,是相同的,论证的理由在于,在这两种情况下,现在都是“是”这一点,没有差别。
《经说下》说:“是不是,则是且是焉。今是久于是,而不于是,故是不久。是不久,则是而亦久焉。今是不久于是,而久于是,故是久与是不久同说也。”
意即:现在是“是”,将来变成“不是”。但就现在来说,这个“是”仍然是“是”。现在这个“是”,维持其为“是”,已经很久了,于是不再是“是”,而变成“不是”,所以现在这个“是”,又有其“不久”的一面。
现在这个“是”,虽然有其“不久”的一面,但就现在来说,这个“是”,仍有其相对长久的一面。现在这个“是”,不能长久地维持其为“是”,但是又在一定限度内,长久地维持了这个“是”。所以说:现在这个“是”是长久的。又说:现在这个“是”不是长久的。这两种相反说法,都同样成立。
再代入上述柳树的例子解释,即:现在是柳树,将来变成不是柳树(变成桌子)。但就现在来说,这棵柳树仍然是柳树。现在这棵柳树,维持其为柳树,已经很久了,于是不再是柳树,而变成不是柳树(是桌子),所以现在这棵柳树,又有其“不久”的一面。
现在这棵柳树,虽然有其“不久”的一面,但就现在来说,这棵柳树,仍有其相对长久的一面。现在这棵柳树,长远来看不能长久地维持其为柳树,但是又在一定时间内,相对长久地维持了其为柳树。所以说:现在这棵柳树是长久的。又说:现在这棵柳树不是长久的。这两种相反说法,都同样成立。
代入其他例子,如马、牛等一样,所以说,《经下》的绝妙概括,是辩证法的“代数学”。
“久”与“不久”这两种相异对立的性质,共存于同一事物(如树、马、牛等)之身,是《经上》论证“同异交得”的又一典型例证。
“是”犹如说“A”,“不是”犹如说“非A”。“久”指时间的延续,意味着事物或概念本质的相对稳定性。“不久”指这种稳定性的界限,即质变,指一事物性质改变,变为别的事物,即《经说下》第134条所说“知是之非此也”。
任何事物或概念,不论其存在时间的长短,都是“久”与“不久”的对立统一。如一棵柳树,生长五十年,五十年后被加工为桌子,在这五十年之内,就是“久”。而就其变为桌子而言,又是“不久”。一粒种子,存放一年,这是“久”;一年后种在地里,长成庄稼,这是“不久”。
《经说下》对这种现象进行了高度抽象的概括,表达出概念确定性和灵活性、变动性的“同异交得”(对立统一)。这是墨家用古汉语代词作变项符号,对辩证法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形式化、公式化的尝试,表现了墨家高度的哲学智慧和理论思维水平。
《庄子·寓言》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唐成玄英疏:“是以去年之是,于今非矣。故知今年之是,还是去岁之非。今岁之非,即是来年之是。”庄子认为是非既然随时而变,所以是非“未可定”(《庄子·至乐》),是非“无辨”(《庄子·齐物论》)。
《墨经》认为事物随时间而变化,而在一定历史阶段,又有其确定性,坚持事物、概念确定性和灵活性的统一,《墨经》叫做“同异交得”。“久是不久”是“同异交得”的另一有力证据。《墨经》的议论,是对庄子相对主义诡辩论的反驳。
《庄子·齐物论》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这是以事物的运动变化为借口,引出否定事物本质相对稳定性结论的诡辩方式。《经下》、《经说下》的论述,从辩证法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方面,驳诘了庄子的诡辩论,有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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