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作《陈白尘·云梦断忆》原文|主题|赏析|概要
作者简介 陈白尘,现代著名剧作家。1908年3月,出生于江苏省清河县(即今清江市)。童年在私塾读书。1923年考入私立成志初级中学,接触到胡适等人的诗文,开始写白话文。1926年初中毕业,考入上海一所“野鸡大学”。1927年转入上海艺术大学。1928年初追随田汉另办南国艺术学院,参加南国社。“一二·八”上海事变后,参加党的外围组织反帝大同盟,加入共青团。同年9月被捕,在监狱中开始秘密写作,1936年出版了此间创作的《曼陀罗集》小说集和独幕剧《街头夜景》、《虞姬》、《癸字号》等。从1937年至1946年,参加了多种抗日戏剧协会的活动,并创作了《魔窟》、《大地回春》、《秋收》、《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大渡河》、《岁寒图》、《升官图》等十几个多幕剧及一些独幕剧。1947年夏,参加党领导的昆仑影业公司,任编导委员,与人合作创作了电影剧本《幸福狂想曲》、《天官赐福》、《乌鸦与麻雀》等。上海解放后,担任上海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主席,上海文联秘书长,上海电影制片厂艺术委员会主任等职。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3年调京,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副主编等职。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停笔11年。1977年重新握笔创作了历史剧《大风歌》。1978年9月,被聘为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
内容概要
忆云梦泽(节选)
我们这干校的所在地被人们起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叫“向阳湖”。但我并未看到湖,除了附近两个大水塘。据一位有嗜古之癖的“革命群众”考证说,这儿一带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在四周丘陵地带中间有很大一片沼泽地,这沼泽地正证明它是云梦泽的遗址。当年云梦泽很广阔,自然不仅限于这点地区,否则秦始皇不会从咸阳来游,而汉高祖也不会托游云梦而借此擒拿韩信的。也许因为韩信是我的同乡,我喜欢叫它云梦泽。这是否因为联想到自己也会在云梦泽被擒呢?那倒没有的,因为我手里无兵权,还不够格。不过因为并不喜欢那个新名称而已。这地方,阴雨很多,其实是少见阳光的;况且在“史无前例”的日子到来之后,许多有识之士纷纷更改姓名,以示“革命”的事例很多,想到他们,总觉得肉麻。比如有位女性,因为父亲不够光彩而改从母姓,并且改名忠青,这就是以肉麻当效忠了;可是江青一倒,她只好连忙再次改名换姓,可惜已经迟了!因此,我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叫它云梦泽的好。何况它既然无湖,而沼泽地却到处可见,这也算是忠实于历史吧。自然,如果遇到地理学家,定要循名责实起来,也是不妥的。如今这儿除了残留着几处荷塘——而且又被我们这群“农业专家”给毁了——以外,实在想象不出它烟波万顷如云如梦的丝毫景象来。有的只是大片沼泽之中,间有几块“无名高地”和一条小河。到处荒草丛生,却无一株树木。水禽是有的,野鸭和雁群有时也暂时栖止,隔夜便又飞去。三年之中,我曾见到过一只白鹤,但仅仅是一只,而且也仅仅是那么一次。飞禽呢,大概是无枝可栖,很少;有的是白颈乌鸦,又很讨厌。另外,只有但闻其声的云雀,在高空里自得其乐地歌唱,也并不多。至于走兽,除了放牧的水牛之外,很少见到什么。即使是牛,如果离开牧童,深入沼泽地带,它也“不能自拔”,每每陷死泽中。许多整架的牛骨在沼泽地附近时有所见,足以为证。……就是在这样不毛之地上,我们的干校却企图创造出一座“世外桃源”来。——另一种说法则是:让我们这一群文化人从此在这儿扎根落户,彻底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永远也不让回到原有的文化岗位上去。这可是彻底“革”去“文化”的“命”了!这一说法也似有根据:其一,动员下来之前是特别强调扶老携幼,全家下放的。其二,是当地农民为我们编的顺口溜。其词曰:“五七宝,五七宝,/穿的破,吃的好,手上戴着大手表! /五七宝,五七宝,/种的多,收的少,想回北京回不了!”关于“五七宝”,得先做解释。当地老百姓对孩子们的爱称,都在其名字下加个“宝”字,如名永福,便叫永福宝。我们的干校叫五七干校,干校的“革命群众”自称“五七战士”,但老百姓却毫不客气,下自青少年,上至老头子,一律称为“五七宝”。这是爱称,还是贬词,待考。不过这末句“想回北京回不了”,确是道出了天机了。当地县委是会了解我们干校上级意图的,否则一般老百姓如何敢于下这讽刺性的结论呢?
忆眸子 (节选)
眼珠子,即瞳人,我们古人称为眸子,是件奇异的器官。洋人说它是心灵的窗户。我们的孟夫子即孟轲老先生,也说过眸子正不正,可以看出人的善恶。这是不是唯心主义,我不懂,但我颇为相信。因为在我一生中特别是在“牛棚”时代,确实见过不少善善恶恶的眸子,至今不能忘怀。因为在那荒谬时代里,在我辈,舌头这器官失去一半作用:其于味也照旧;其于说话,则除了检讨,颇少用场。于是眸子的作用加强了。朋友相见,不敢说话,“眉目传情”,互相注视一下,便是安慰。但也只能限于眉目,如果加上点头或微笑而又被人看见,那可大逆不道,必须追究了。但眸子的另一作用,则在于可以表政治之态:比如有人对我睁圆怒目,大喝一声黑头衔,便可证明与我界限分明,此乃明哲保身之计,也未可厚非。……只是有一类:既不相互注目,也不怒目而视,却用另一种手法——应称“眼法”,即使擦肩而过,并且身旁无人,此人竟可昂其首,直其目,真像位在“目标:正前方”口令下的战士那样,向前冲锋而去。仿佛我是个幽灵,可以视而不见的。我知道这是一种蔑视法,它比怒目而视更狠毒,比痛骂更伤人心的。因此,我是宁愿受怒目斥责,而不愿受蔑视之苦的。
作品鉴赏 这是一本有独特风格的回忆性散文,写于美国爱荷华写作中心。作者自述本书所写乃是“五七干校”生活的几段难忘的人与事,实际上是对于“大浩劫”年代各式人等面貌的透视,反映人生百态。这本散文笔触诙谐敏感,含而不露,幽默中寓哲理,辛酸处蕴挚情,辛辣风趣,读后令人回味。作者的目标,是要挖掘造成10年动乱的社会根源、思想根源。作者不否认他在这里触动了10年动乱某些伤痕之处,但他说他绝没有在那些旧伤口上抹盐,倒是企图涂上些止血剂的。回忆总是蒙上彩色玻璃似的,如云如梦,在作者总觉得美丽的,在读者也就觉得很有魅力。作者说三年多的干校生活,可恼可恨的事自然很多,但事情既已过去,即使可恼的事吧,也希望从中找出些可喜的东西来。这就决定了这本散文的诙谐、幽默、风趣以及讽刺性特征。它不同于巴金《随想录》那样的抒情性和自剖,也不同于杨绛《干校六记》那样静静的记叙,本书最精彩的章节大体上是一些讽刺性描述和婉转的曲笔,以及作者带着感情写下的怀念。作者说在10年浩劫中受过苦难的人,谁都诅咒那荒谬的年代,但他认为在荒谬之中毕竟还有值得怀念的人与事。他说“五七干校”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那些茅舍自然早就荡然无存了,但他还是怀念那小工棚,和那最后的牧“牛”人。总之,作者所要写的,是他1982年在美国的作家创作室对于干校的回忆、感情和心态。他认为把“牛鬼蛇神”的生活写得完全阴森可怖,也算是犯了“概念化”的毛病。实际上,每个人在10年浩劫中的不同处境和遭际,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观感。本书作者肯定不属于受到最坏命运的那种人,他的接触社会面也较狭小,再加上他那支擅长讽刺喜剧的笔。于是就有了 《云梦断忆》独特的视角、深度、广度和哲理。《云梦断忆》的构思,实际上从1972年春节以后作者回家探亲时就开始了。那时他与妻子儿女杂谈“文革”中的趣闻以为笑乐。这本回忆散文共有八“忆”,《忆眸子》一篇,最足以表现作者的敏感与观察能力:“十亿人民的灵魂都触动了,作为灵魂之窗口的眼睛,自然会表现出千变万化的神态。而我辈‘黑帮’,在史无前例的年月中,所遇的冷眼、怒目、蔑视、侧目、直目、邪目……等等,形态也就特别丰富。”《忆鸭群》堪称散文史上的华章奇文,情文皆茂,意味深长。例如作者描写一次拦截鸭群的情况,完全使用政治、军事和战略方面的语言,二者之间形成一种特殊的、新颖的张力。写赶鸭群绕道而行叫“曲线救国”;写鸭群的不听指挥竿,叫“从左右两翼突围”,“中间一路又被突破”;写鸭倌的教训是:此后对鸭群再不敢“横加干涉”了,因为“真理”确在它们一边,而我们也确是犯了“路线”错误也。这种高超的幽默反映了在那个年代里政治、军事对于生活、对于思维的渗透。再一个例子是作者从鸭子翅膀退化所生出的议论,在这种地方,足见出作者思维的锋芒,同时又见出其婉转。作者轻松地从鸭子飞进河里的动作,说到很可惜它的翅膀退化了,然而人类如果把它们加以“解放”,它们也许可以恢复飞的功能。接下来,作者说郭小川犹如鸭子恢复飞的功能一样恢复了写诗的功能,写了一首诗,但可惜性急了些,未得其时;“鸭群下河之后,有的也在水面上试飞,竟能飞出几丈远,这就是它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婉转之词,而“可惜性急了些”,则深寓哲理。这等功力,可谓炉火纯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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