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凯·曼斯菲尔德
“可是让我告诉你,傻大爷,我们要从这‘危险’的荆棘当中,摘下这‘安全’的花朵。”
她躺在那儿,两眼望着天花板,眼前这一会儿算是她的时间了——对啦,眼前这一会儿算是她的时间了!这一会儿,跟她以前所想到、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没有关系,方才大夫说了些什么,甚至话还没落音,已经跟它没有关系了。这一会儿,是独自存在的,是光彩照人的,是十全十美的。它是像——像一颗珍珠。一颗光洁无瑕的珍珠,你可不能和其他的珠子混杂在一起啊……能不能把方才的经历说一遍呢?她办不到。看来,即使她没有意识到(她也的确始终没有意识到)她正在跟生命的激流作斗争…一点不错,生命的激流!——她也已经一下子放弃挣扎了。唉,还不仅是这样呢!她已经屈服了,完全屈服了,连她最纤细的神经、最细微的脉搏也都宣告屈服了;如今她正沉溺在激流的光亮的中心,听任流水把她带走……她成为她房间的一部分——成为那一束南方银莲花的一部分,成为给微风直挺挺地吹起的白色桃花窗帘的一部分,成为那镜子、那白色丝绒般的毛毡的一部分;她是那一片高昂的、震憾的、颤动的喧嚷声的一部分(只有外面流过的轻轻的铃声和喊叫声才打破了这片喧嚷);她是那树叶和光线的一部分。
事情完了。她坐了起来。大夫又出现在眼前了。这个奇怪的小人儿。脖子上还挂着个听诊器——原来她要求他给她检查一下心脏——把他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搓个不停、揉个不停,他这样跟她说……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当然罗,罗伊是舍不得错过最小的一次富于戏剧性意味的机会的;大夫的十分隐蔽的布罗姆堡街地址,他是从他那个无话不谈的密友那儿得来的;尽管那位朋友从来没有看到过她,“那些事”他全知道了。
“心肝儿,”罗伊说道,“还是找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好,如果万一——呃,有了我们都不希望的那种情况呢。碰到这样一类事,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大夫的嘴最靠不住。什么大夫的嘴最紧。那只是胡说八道罢了。”于是添上一句:“并不是说,我怕给世界上哪个人知道了,我才不管呢。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假如你要我那样办的话——把这回事向四面八方宣扬出去,或是在《每日镜报》的第一版上把我俩的名字刊登出来,两个名字圈在一颗鸡心里,你知道——还插上一支利箭。”
当然,话这么说,他还是扭不过他对于神秘和隐瞒的爱好,他一心一意只想“把咱们俩的秘密守护得漂漂亮亮的”(他就是这么说的),因此他终于雇了一辆出租汽车把这个呆头呆脑的小人儿接了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十分坦然地说:“我这情况你什么都不要跟金先生说,行吗?如果你要说,就说我有点儿虚弱,我的心脏需要得到一些休息。因为这一阵我本来就说心口有些不舒服。”
罗伊对于那个大夫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果然看得准准的。他斜着眼睛,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有点怪;一边拿下听诊器,手指有些儿发抖,再把听诊器收拢了,塞进他的手提包中——那只包倒有些像一只破旧的帆布鞋。
“你不用担心,好小姐,”他哑着嗓子说道,“我会帮你忙的。”
必须去向一只讨人厌的小癞蛤蟆求情!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她那件紫色的布上衣拣了起来,走到镜子跟前。有一个轻轻的叩门声,罗伊走了进来——一点不假,他面色发白,只露了半个笑容,他要听听大夫的意见。
“好吧,”大夫说道,拿起他的帽子,按在他胸口上,手指不停地在帽子上轻叩着,“我所要说的,就只是这位夫人——呃——这位女人需要休息体息。她有点虚弱。她的心脏过度疲劳了。此外什么问题也没有。”街上,手摇风琴奏出了一只什么轻快的曲子,听来像在发笑,在嘲弄,感情在奔放,中间夹杂着一串串小小的颤音、抖音:
我所要说的,就只是这些,这些,
我所要说的,就只是这些。
手摇风琴在嘲弄地学舌呢。琴声离得那么近,就是大夫在转动那木柄,她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她看见罗伊的微笑在扩大、加深;他的两眼在闪亮。他发出了轻轻一声“啊”,吐露他的宽慰和快乐。有那么一会儿,他由着自己的高兴,两眼直瞧着她,是不是给大夫在旁边看到了,他才一点儿也不在乎呢。当她站在那儿,系上衬衫上的灰缎带,套上她那小小的紫色布外衣时,他只管对着她瞧,那种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的眼光她是十分熟悉的。
他一转身就向大夫说了:“一定让她出门去。一定让她立刻到海边去。”接着,他又怀着满腹心事,不安地问道:“让她吃什么好呢?她正对着镜子上扣上衣的钮子,一听这话,她忍不住向他笑了。”
“这可没有什么不好呀,”他不服气地说道,心花怒放地回她一笑,又笑着对大夫说:“她呀,要是我不替她安排好,她会什么都不吃。光吃鱼子酱三明治,还有——还有白葡萄。那么酒呢——该不该让她喝些酒呢?”
“酒对于她的健康是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香槟呢?”罗伊恳求似地问道。他是多么得意呀!
“啊,她爱喝多么多香槟就喝多么多好了,”大夫说。“还有兑水的白兰地也是这样,只要吃饭的时候她爱喝就是了。”
罗伊就爱听这话,他高兴得心头直痒痒的。
“你听见没有?”她一本正经地问道。他又是眨巴眼睛,又是吮腮帮子,好不让自己笑出来。“一杯兑水的白兰地,你中意不中意?”
在远处,传来了微弱的、已经声嘶力竭的手摇风琴声:
一杯兑水白兰地,
请来一杯兑水白兰地!
请来一杯兑水白兰地!
大夫好像也听到了那琴声呢。他跟她握了手,于是罗伊跟他一起到外面过道里商量付费的事去了。
她听到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过道里响起了一阵飞快的、飞快的脚步声。这一回,他干脆往她房中直冲进来就是了。她一下子给搂进了他的怀抱,给挤成了个小不点儿,这当儿,他又热烈地、接二而连三地吻她,一边吻、一边喃喃地说道:“我的心肝儿,我的美人儿,我的欢乐啊。你是我的人呀,你是平安无事了呀!”接着是三声轻柔的叹气。“啊!啊!啊!一块石头掉下地了呀!”
他,双臂仍然勾住她不放,却把头偎在她的肩头,好像他已精疲力尽了。“你还不知道呢,我心里一直多么紧张啊,”他喃喃地说道。“我知道我们这一回可逃不过了。我真是那么想的。再说,这本来可以是要——命的事啊——要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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