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尚和伍员
造化弄人不商量,往往是在人们毫无提防的情景之下突然出手,改变其命运于转瞬之间。故而古人才经常慨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春秋时期,楚国贵公子伍尚和伍员的人生际遇即是如此。
伍尚和伍员出身官宦世家,其先祖伍举,是楚庄王时的大夫,楚庄王留给世人的那句名言:“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就是缘于伍举的犯颜劝谏。其父伍奢官居太子太傅,政声卓著,深孚众望。故而,伍尚、伍员兄弟二人的人生之旅,起步于无忧无虑之中,着实令人艳羡。谁能想象得到,如此美好的生活会是那样的短促,塌天大祸竟然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们身上!
太子太傅的职责是辅佐太子。和伍奢一同辅佐太子建的,是太子少傅费无忌(又作费无极)。费无忌是历史上有名的无耻之徒,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毫不脸红。在奉命前往秦国迎娶太子妃时,因看见新人姿色绝美,一心想讨好楚平王的费无忌竟然凭借其如簧之舌,蛊惑楚平王横刀夺爱,将儿媳笑纳为自己的王妃。因为和太子建有这层过节,费无忌虽然官居太子少傅,却和太子离心离德,总想挑拨太子和楚平王的感情,因而和对太子建忠心耿耿的太子太傅伍奢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冲突。出于扳倒太子的阴暗心理,费无忌首先对伍奢出手,煽动楚平王将伍奢逮捕入狱。为了斩草除根,费无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要将伍奢的两个儿子也一同送上断头台。《史记·伍子胥列传》如是叙述这一人间悲剧: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卼,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乡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索性再看看《东周列国志》有关这一历史掌故的叙述: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平王遗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公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遗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
……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
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
司马迁的记载洗练而传神,将伍奢、伍尚、伍员父子三人的性格、心态以及彼此的认知活生生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蔡元放的小说家言虽然多了些随意性,所作的心理分析对人们理解当事人的心态变化却不无助益。
“知子莫如父”,伍奢可谓是当之无愧。他对自己两个儿子的性格了然于胸,对他们各自在生死关头的不同抉择判断精准,对伍员日后必定会报仇雪恨而“楚国君臣且苦兵矣”的预言几近一语成谶,都显示了这位老政治家的不同凡响。
伍尚并不像《东周列国志》所描述的那么糊涂,他抱定必死之心而选择应召赴狱,委实是一种难乎其难的从容。之所以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难以担当他日复仇的重任,又有知人之明,深知乃弟伍员雄才大略,一定能够报此深仇大恨,而让父兄含笑九泉。于是,为人仁爱的他才决定前往狱中尽孝,陪同父亲一起赴死。诚然,伍尚也可以像伍员一样选择逃亡,但性格决定命运,缺少抗争精神的伍尚选择了放弃。“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捧读伍尚和乃弟伍员诀别前所说的话,不难理解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甘心任由命运摆布捉弄的伍员以为父兄复仇为孝,而义无反顾地选择抗争逃亡,既是其“为人刚戾忍卼、能成大事”的性格使然,更是他对形势判断精准对自己他日复仇充满自信使然。“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东周列国志》中的这几句话,倒也贴切地道出了伍员骤闻父亲成为阶下囚时的悲怨心声。
对于伍尚、伍员兄弟在生死关头的不同抉择,人们的评论颇多,而以司马迁在《史记·伍子胥列传》末的“太史公曰”最为有名: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马迁高度赞赏伍子胥的选择,而不肯认同伍尚的选择,乃是他对于人生价值意义的评论。虽然如此,司马迁自己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伍子胥一样百折不挠地做到“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诚如是,后人又怎么可以不自量力地议论伍尚死得没有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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