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游览
旅行在从前是行乐之一,但现在已变成一种实业。旅行在现代确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设的旅行机关,已尽力下了一番功夫以提倡旅行,结果是现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几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过旅行到了现代,似乎已是一种没落的艺术。我们如要了解何以谓之旅行,必须先能辨别其实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种虚假旅行。第一种虚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进。这种心胸的必进,现在似乎已行之过度,我很疑惑一个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够这般容易改进。无论如何,俱乐部和演讲会对此的成绩都未见得良好。但我们既然这样专心于改进我们的心胸,则我们至少须在闲暇的日子,让我们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这种对旅行的不正确的概念,产生了现代导游者的组织,这是我所认为无事忙者令人最难忍受的讨厌东西。当我们走过一个广场或铜像时,他们硬叫我们去听他讲述生于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见过女修道士带着一群学校儿童去参观一所公墓,当她们立在一块墓碑前面时,一个修道士就拿出一本书来,讲给儿童听,死者的生死月日,结婚的年月,他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许多不知所云的事实。我敢断定这种废话,必已使儿童完全丧失了这次旅行的兴趣。成年人在导游的指引之下,也教成了这样的儿童,有许多比较好学不倦的人,竟还会拿着铅笔和日记簿速记下来。中国人在有许多名胜的地方旅行时,也受到同样的麻烦。不过中国的导游不是职业人员,而只是些水果小贩、驴夫和农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职业导游活泼,但所讲的话不像职业导游那么准确。某一天,我到苏州去浏览虎丘山,回来时,脑筋中竟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史实和年代,因为据引导我的贩橘童子告诉我,高悬在剑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桥,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妆处(实则西施的梳妆台远在十里之外)。其实这童子只不过想向我兜卖一些橘子,但因此使我知道民间传说怎样会渐渐地远离事实而变为荒诞不经。
第二种虚假的旅行,即为了谈话资料而旅行,以便事后可以夸说。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产地虎跑看见过旅行者将自己持杯饮茶时的姿势摄入照片。拿一张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给朋友看,当然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重视照片而忘却了茶味。这种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缚,尤其是自带照相机的人,如我们在巴黎或伦敦的游览中所见者,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于拍摄照片之中,以致无暇去细看各种景物了。这种照片固然可供他们在空闲的时候慢慢地阅看,但如此照片,世界各处哪里买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费了许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摄呢?这类历史的名胜,渐渐成为夸说资料,而不是游览资料。一个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记忆的也越丰富,因而可以夸说的也越多。这种寻求学问的驱策使人在旅行时不能不于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多的名胜地。他手里拿着一张游览地点程序表,到过一处,即用铅笔划去一个名字。我疑心这类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讲究效能的。
这种愚拙的旅行,当然产生了第三种虚伪旅行家:定了游览程序的旅行家。他们在事先早已算定将在维也纳或布达佩斯耽搁多少时候。他们在起程之前,都先预定下游览的程序,临时如上课一般切实遵时而行。他们好似在家时,在旅行时也是受月份牌和时钟的指挥。
我主张真正的旅行动机,应完全和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动机应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较为诗意的说法——旅行以求忘却一切。凡是一个人,不论阶级比他高者对他的感想怎样,在自己的家中总是唯我独尊的,同时须受种种俗尚、规则、习惯和责任的束缚。一个银行家总不能做到叫别人当他是一个寻常人,而忘却自己是一个银行家。因此在我看来,旅行的真正理由实是在于变换所处的社会,使他人拿他当一个寻常人看待。介绍信于一个人做商业旅行时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业旅行在本质上是不能置于旅行之列的。一个人倘在旅行时带着介绍信,他便难于期望恢复他自由人类的本来面目,也难于期望显出他于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类天然地位。我们应知道一个人到了一处陌生地方时,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绍到同等阶级的社会去周旋的舒适外,还有比这更好的——由一个童子领着到深山丛林里自由游览的享受。他有机会去享受在餐馆里做手势点一道熏鸡,或向一个东京警察做手势问道的乐趣。得过这种旅行经验的人,至少在回到家后,可以不必如平时一样一味依赖他的车夫和贴身侍者了。
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绝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彻地阐明这一点——这游记我译引在下文里边。他在某处陌生的地方并无一个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说:“无所特善视者,尽善视普世人也。”没有特别的朋友,就是人尽可友,他普爱世人,所以处身于其中,领略他们的可爱处和他们的习俗。这种好处是坐着游览汽车看古迹的旅行家所无从领略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旅馆里边和从本国同来的游伴谈天的机会。最可笑的是有许多美国旅行家到巴黎之后,必认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馆中去吃饭,好似借此可以一见同船来的人,并可以吃到和在家时所吃一样的烘饼。英国人到了上海之后必住到英国人所开设的旅馆里边去,在早餐时照常吃着火腿煎蛋和涂着橘皮酱的面包,闲时在小饮室里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车时,必很羞缩地拒绝。他们当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绝没有和当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机会,因此也就丧失了一种旅行中最大的益处。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这一类旅行家每喜欢到阒无人迹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乐。所以这些旅行家在预备出行时,绝不会到百货公司去费许多时刻选购一套红色或蓝色的游泳衣,买唇膏尚可容许,因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骚者,喜欢色色自然,而一个女人如若没有了好唇膏,便会不自然的。但这终究为了他们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滨去,而在这种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发生更深关系的益处的。往往有人到了一处名泉欣然自语:“这可真是幽然独处了。”但是在旅馆吃过晚饭在起居室内拿起一张报纸随便看看时,即看见上面载着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过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独”步时,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乐地知道某丙夫妇也将要到这幽静的山谷中度夏。接着就是某甲夫人请某乙全家吃茶点,某乙请某丙夫妇打牌。并能听见某丙夫人喊着说:“奇啊,这不是好像依旧在纽约吗?”
我以为除此以外,另有一种旅行,不为看什么事物,也不为看什么人的旅行,所看的不过是松鼠、麝鼠、土拨鼠、云和树。我有一位美国女友曾告诉我,有一次,她怎样被几个中国朋友邀到杭州附近的某山去看“虚无一物”。据说,那一天早晨雾气很浓。当她们上山时,雾气越加浓厚,甚至可以听得见露珠滴在草上的声音。这时除了浓雾之外,不见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须上去,因为顶上有奇景可见呢。”她的中国朋友劝她。于是她跟着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见远处一块被云所包围的怪石,别人都视为好景。“那里是什么?”她问。“这就是倒植莲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为懊恼,就想回身。“但是顶上还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劝。这时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弃反抗,所以依旧跟着别人上去。最后,她们已达山顶,四围只见一片云雾和天边隐约可见的山峰。“但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啊。”她责问。“对了,我们特为上来看虚无一物的。”她的中国朋友回答。
观看景物和观看虚无,有极大的区别。有许多特去观看景物的,其实并没有看到什么景物,但有许多去观看虚无的能看到许多事物。我每听到一位作家到外国去“搜集新著作的资料”时,总在暗暗好笑,难道他的本乡本国中,其人情和风俗上已没有了可供他采集的资料吗?难道他的论文资料竟已穷尽吗?纺织区难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吗?格恩赛岛太沉寂,不足为一部杰出小说的背景吗?所以我们须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见物事的能力之哲学问题”,这就可使到远处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间闲步之间失去它们的区别。
依金圣叹之说,两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需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戏曲《西厢记》的评语中所说:“胸中的一副别才。眉下的一副别眼。”其要点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觉的心和能见之眼。倘若他没有这两种能力,即使跑到山里去,也是白费时间和金钱。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这两种能力,则不必到山里去,即坐在家里远望,或步行田间去观察一片行云、一只狗、一道竹篱或一棵树,也能同样享受到旅行的快乐。我现在译引一段金氏所论真正旅行艺术的说辞:
吾读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兵,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兵,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毕其事矣;明之日,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从事。彼从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则不免曰:“连日之游快哉!始毕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离前之洞天,而未到后之福地,中间不多,虽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则于一里半里之中间,其胸中之所谓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即何尝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忽然结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骇目惊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吾每每谛视天地之间随分一鸟、一盆、一花、一草,乃至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草之一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名者也。谚云:“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则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盆、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鳞、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由是言之,然则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为信然也。
抑即所谓洞天福地也者,亦尝计其云:如之何结撰也哉?庄生有言:“指马之百体非马,而马系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此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乎大山,水石同坛。夫人诚知百材万木,杂然同坛之为大泽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几矣。其层峦绝,则积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飞流悬瀑,则积泉而成,是灌输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无异于一拳者也;试泉泉而寻之,殆初无异于细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然则一一洞天福中间,所有回看为峰,延看为岭,仰看为壁,俯看为溪,以至正者坪,侧者坡,跨者梁,夹者涧,虽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无坪坡梁涧之地也。然而当其无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间,三十二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耶?一略彴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透、极皱、极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涧,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一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以多多矣。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也,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斲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斲山云:“吾知之。”盖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倾倒其风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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