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春秋时期稍微年长于孔子的吴国人季札,史称延陵季子,为孔子所高度仰慕:“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延陵季子之成为世人所共同仰慕的延陵季子,和见诸正史的两桩事体密切相关。这两桩事体一大一小,大者是指延陵季子再三辞让国君之位,小者是指延陵季子兑现自己心中对徐国国君的一个承诺。
季子让国的故事见诸《史记·吴太伯世家》:
二十五年,王寿梦卒。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眜,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
王诸樊元年,诸樊已除丧,让位季札。季札谢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矣’。君义嗣,谁敢干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材,愿附于子臧之义。”吴人固立季札,季札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十三年,王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欲传以次,必致国于季札而止,以称先王寿梦之意,且嘉季札之义,兄弟皆欲致国,令以渐至焉。季札封于延陵,故号曰延陵季子。
……十七年,王余祭卒,弟余眜立。王余眜二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代立焉。
四年,王余眜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让,逃去。于是吴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则王余眜后立。今卒,其子当代。”乃立王余眜之子僚为王。
……公子光详为足疾,入于窟室,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以进食,手匕首刺王僚,铍交于匈,遂弑王僚。公子光竟代立为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
季子至,曰:“苟先君无废祀,民人无废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复命,哭僚墓,复位而待。
根据以上记载,延陵季子让国之举乃是出乎本心。其父在世时想让他继承大位,他坚持辞让;父亲死后,监国的兄长诸樊要把君位让给他,他继续推辞;国人一定要拥立季子,他便索性“弃其室而耕”,国人只得作罢;诸樊临死前按照兄终弟及的古制传位给二弟余祭,希望通过这个规矩早晚将大位传给季子。余祭临死时传位给三弟余眜。等到余眜临死前要将大位传给季子时,季子又一次次选择了逃避,于是余眜的儿子继承了大位,同时也埋下了诸王子争夺王位的种子。接下来,便发生了逃亡到吴国的楚国人伍子胥帮助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寻找刺客专诸刺杀吴王僚,辅佐公子光(史称吴王阖闾)篡位等一系列重大变故。即便在吴王僚被害的政变发生以后,季子也没有动摇他不肯做吴王的初衷,“苟先君无废祀,民人无废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真实地道出了他的心迹。
刘向在《新序·节士》中,对季子在国家遭逢政变之后的矛盾复杂心态做了如是描述:
王子光……于是使专诸刺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曰:“尔杀吾君,吾授尔国,是吾与尔为乱也。尔杀我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而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故号曰延陵季子。君子以其不受国为义,以其不杀为仁,是以春秋贤季子而尊贵之也。
古人把延陵季子不接受国君视为“义”,把政变发生后延陵季子不忍心杀害公子光视为“仁”,并将此看成是春秋“贤季子而尊贵之”的原因所在,这种道德评价的标准在现代人眼里一定深深不以为然。窃以为,延陵季子让国的举动仅说明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仅说明了延陵季子让国完全是出乎本心,对当时的吴国人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事实上,正是因为延陵季子再三辞让,才使得别人对高不可攀的王位产生了觊觎之心,并进而演变成令人言之伤心的血光之灾。这个责任自然不应让延陵季子来负,但延陵季子却委实脱不了干系。
和再三让国相比,季子挂剑显然是小事一桩。不过,季子挂剑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却同样不可小觑。《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季子挂剑发生在季子奉命出使列国途中:
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背吾心哉!”
刘向在《新序·节士》中不惜浓墨重彩,精心刻画了延陵季子“生许徐君死挂林”的信义之举:
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使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楚,于是脱剑致之嗣君。从者止之曰:“此吴国之宝,非所以赠也。”延陵季子曰:“吾非赠之也,先日吾来,徐君观吾剑,不言而其色欲之,吾为上国之使,未献也。虽然,吾心许之矣。今死而不进,是欺心也。爱剑伪心,廉者不为也。”遂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即去。徐人嘉而歌之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故事的缘由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季子在奉国君余祭之命出使列国途经徐国时,曾拜会过徐国国君,徐君很喜欢季子随身佩带的宝剑,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季子却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只是因使命在身不便相赠,心下暗想回国时赠送给人家。等到季子返回时,徐君已经作古,季子便解下宝剑,挂在徐君墓旁的树上。别人很不理解,问道:“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解释说:“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背吾心哉!”季子之守信用重言诺,于此可见一斑。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视诚信的国度,“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在宝剑和言诺之间,不看重价值千金的宝剑,而看重自己的言诺,延陵季子的挂剑践言之举,实质上乃是一次兑现自己言诺的道德实践。在诚信度已经成为严重社会问题的春秋战国时代,季子的这一举动无疑具有极大的现实教育感化意义,故而受到了同时代人和后来人的反复咏唱,而具有了穿越时空的普世价值。
西汉刘向在《说苑·至公》中称赞延陵季子曰:
君子以不杀为仁,以其不取国为义。夫不以国私身,捐千乘而不恨,弃尊位而无忿,可以庶几矣。
曹魏时曹植如是表达对延陵季子的仰慕之情:
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
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
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
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
南朝刘裕御制延陵王赞曰:
惟王延陵,全义让国。
见礼知政,闻乐知德。
观风审音,挂剑酬心。
怀哉高风,无古无今。
诗仙李白赋诗陈情赠友人曰:
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
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
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
懦夫感达节,壮士激青衿。
唐代诗人周昙咏季札曰:
吹毛霜刃过千金,生许徐君死挂林。
宝剑徒称无价宝,行心更贵不欺心。
宋哲宗赵煦为季子庙号制文曰:
朝廷风俗之原,贤才国家之本。无所劝于谦,孰有励于后。朕闻春秋之时有吴公子讳季札者,深仁熟义,乐道养廉,能让千乘之国。退耕延陵之地,是以铢视轩冕,尘视珠玉,清风足以竦万古之人心,高节可以励千载之愚俗。礼宜褒宠,以善风化。特赐为嘉贤庙,仍敕密迩郡邑血食,以荣亡灵。
宋代史学家司马光赋诗咏史曰:
延陵腰利剑,上国使初通。
待我周游遍,逢君遣奠终。
晶荧系高树,萧瑟动寒风。
谁敢欺生死,苍苍照尔衷。
宋代诗人梅尧臣赋诗曰:
信如季子贤,自昔能知几。
隐约有荒祠,寂寞无奠篚。
坏梁主湿菌,古木凭三鬼。
英灵岂顾兹?青史词亹亹!
宋代诗人黄庭坚赋诗曰:
循吏功名两汉中,平生风义最雍容。
鱼游濠上方云乐,鹏在承尘忽告凶。
挂剑自知吾已许,脱骖不为涕无从。
百年穷达都归尽,淮水空围墓上松。
宋代诗人杨杰题季子庙曰:
战国并吞礼仪微,延陵高节救周衰。
当时若嗣诸侯位,后世谁传十字碑?
生死不欺留剑约,兴亡都有审知音。
名儒重欲修前史,列位应须次伯夷。
宋人张耒赋诗挂剑台曰:
上国归来岁月深,悲嗟脱剑挂高林。
欲知不负徐君意,便是当年让国心。
元人白珽将延陵季子视为圣人,赋诗歌咏曰:
圣人如日月,下照无党私。藏珠与韫玉,所得自华滋。
恭惟吴季子,夙禀明睿智。近取子臧节,远绍泰伯基。
两以大国让,廉风起蛮夷。观乐义已烛,挂剑心如饴。
时方尚诈力,子独恪且只。时方事寇攘,子独甘弃遗。
孔子不到吴,闻风重赍咨。佳城介申浦,采地亦在兹。
特书寄余哀,岂不遐迩思。蜿蜿龙蛇翥,皎皎星日垂。
禹世怀道义,取舍实系之。寄言邦之人,无但岘首悲。
明人杨基作挂剑台感怀曰:
生诺诺尚浅,死诺诺更深。
当时季子意,即是徐君心。
嗟嗟徐君骨已朽,宝剑摩挲在吾手。
正拟临岐解赠君,不意挂剑坟下柳。
挂剑果何益?聊以明不欺。
当时让国心,肯使徐君疑?
呜呼!剑可折,台可堕,死生之诺不可亏。
明人李东阳之挂剑曲情深意切:
长剑评烈士,存心报知己。
死者岂不悲,我心原不死。
平生让国心,耿耿方在此。
清人潘之彪赋诗曰:
千载高风说有吴,荒祠古迹见芳模。
郊原葬尽英雄骨,问有尼山片字无?
反复诵读这些不朽的文字,与古人心神交会,方能深刻地感受信义的力量,体味延陵季子何以能够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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