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淮南 【本书体例】
李祯
李祯(?一1451),字昌淇,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预修《永乐大典》,僻书疑事,人多问之。曾官广西、河南左布政使,是明初著名学者。所著《剪灯余话》是模仿瞿佑《剪灯新话》“借以申写其胸臆”(《列朝诗集》)的著作。
黄兴者,新郑驿卒也。偶出夜归,倦憩林下,见一狐拾人髑髅(dúlóu独楼)戴之,向月拜,俄化为女子,年十六七,绝有姿容,哭新郑道上,且哭且行。兴尾其后,觇之,狐不意为兴所窥,故作娇态。兴心念曰:“此奇货可居。”乃问曰:“谁氏女子,敢深夜独行乎?”对曰:“奴杭州人,姓胡,名媚娘,父调官陕西,适被盗于前村,父母兄弟,俱死寇手,财物为之一空。独奴伏深草,得存残喘至此。今孤苦一身,无所依托,将投水而死,故此哭耳。”兴曰:“吾家虽贫贱,幸不乏饘(zhān)粥,荆妻复淳善,可以相容,汝能安吾家乎?”女忍泪拜谢曰:“长者见怜,真再生之父母也。”随至兴家,复以前语告兴妻。妻见女婉顺,亦善视之,而兴终不言其故。
时进士萧裕者,八闽人,新除耀州判官,过新郑,与新郑尹彭致和为中表兄弟,因访致和,致和宿之馆驿。黄兴供役驿中,见裕年少,迭宕非端士,且所携行李甚富,乃语妻曰:“吾贫行可脱矣。”因欲动裕,数令媚娘汲水井上,使裕见之,裕果喜其艳也,即求娶为妾。兴曰:“官人必欲娶吾女,非十倍财礼不可。”裕不吝,倾赀成之,携以抵任。
媚娘赋性聪明,为人柔顺,上自太守之妻,次及众官之室,各奉绿罗一端,胭脂十帖。事长抚幼,皆得其欢心。由是内外称誉,人无间言。其或宾客之来,裕不及分付,而酒馔之类,随呼即出,丰俭举得其宜。暇则躬自纺绩,亲操蚕丝,深处闺房,足不履外阈(yù玉)。裕有疑事,辄以咨之,即一一剖析,曲尽其情。裕自诧得内助,而僚寀之间,亦信其为贤妇人也。未几,藩府闻裕才能,檄委催粮于各府。媚娘语裕曰:“努力公门,尽心王事。闺闱细务,妾可任之。惟当保重千金之身,以图报涓埃之万一,慎勿以家自累也。”裕颔之而别。
因前进,宿于重阳宫。道士尹澹然见之,私语裕吏周荣曰:“尔官妖气甚盛,不治将有性命之忧。”荣以告,裕叱之曰:“何物道士,敢妄言耶?”是年冬末,粮完回州署。时届春暮,而裕病矣,面色萎黄,身体消瘦,所为颠倒,举止仓皇。同寅为请医服药,百无一效,然莫晓其染疾之因。周荣忽忆尹澹然之言,具白于太守。太守以问裕,裕曰:“然!”于是谓同知刘恕曰:“萧君卧病,皆云有祟,吾辈不可坐视。”刘曰:“盍请尹道士而治之乎?”守即具书币,遣周荣赉诣重阳宫,请澹然,澹然曰:“渠不信吾语,致有今日。然道家以济人为事,可吝一行乎?”便偕荣至,守出迎,以裕疾求教为请。澹然屏人告守曰:“此事吾久已知。彼之宅眷,乃新郑北门老狐精也。化为女子,惑人多矣,若不亟去,祸实叵测。”守惊愕曰:“萧君内子,众所称贤,安得遽有此论哉?”澹然曰:“姑俟明朝,便可见矣。”乃就州衙后堂结坛。次日午,澹然按剑书符,立召神将。须臾邓、辛、张三帅,森立坛前。澹然焚香誓神曰:“州判萧裕,为妖狐所惑,烦公等即为剿除。”乃举笔书檄,付帅持去。其文曰:
“上清杀伐雷府分司,照得:二气始判,而天高地下,自此奠其仪;三才已分,而物化人生,亦各从其类。念幅员之既广,慨狐魅之滋多。缉木叶以为衣,冠髑髅而改貌。击尾出火以作祟,听冰渡水而致疑。所以百丈破因果之禅,大安入罗汉之地。再思多佞,难逃两脚之机;司空博闻,能识千年之怪。况萧裕乃八闽进士,七品命官,而敢荐尔腥臊,夺其精气,投身驿传之卒,作配缙绅之流,恣乌合而弗惭,怀豕心而未已。绥绥厥状,紫紫其名,过可文乎?言之丑也!郡城隍失于觉察,权且姑容,衙土地乃尔隐藏,另行究治。其青丘之正犯,论黑簿之严刑,押赴市曹,毙于雷斧。使虎威之莫假,庶兔悲而有惩。九尾尽诛,万劝不赦。耀州衙速令清净,新郑驿永绝根苗。长闭鬼门之关,一准丰都之律。布告庙社,咸使风闻。
俄而黑云滃墨,白雨翻盆,霹雳一声,媚娘已震死阛阓矣。守卒僚属往视,乃真狐也,而人髑髅犹在其首。各家宅眷,急取其所赠诸物观之,其绿罗则芭蕉叶数番,胭脂则桃花数片,以示于裕,裕始释然。尹公命焚死狐,瘗之僻处,镇以铁简,使绝迹焉。然后取丹砂、雄黄、篆香与裕服,而拂袖归山,飘然不顾矣。裕疾愈,始以娶媚娘事告太守,遣人于新郑问黄兴。兴已移居,家道殷富,不复为驿卒,盖得裕聘财所致耳。始略言嫁狐之实于人。询者归,具以告太守。众乃信狐之善惑,而神澹然之术焉。
(选自《剪灯余话》)
黄兴,是新郑县驿站的差役。一天有事外出,夜晚回家的路上累了,坐小树林边休息,看到一只狐狸,拾起人的头骨戴上,对月叩拜。一会儿,变成一个女子,年纪约十六、七岁,姿色娇艳妖娆,在通往新郑的路上,边走边哭。黄兴跟在那女子的后边暗中察看。狐狸没想到被黄兴看到,就故意卖弄娇媚温柔的种种情态。黄兴看在眼里,心里想:“这是非常难得之物,弄到手一定有大用。”于是上前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子,敢深夜独自外出行走?”女子答:“我是杭州人,姓胡,叫媚娘,父亲调陕西做官,走到前边一个村庄时遇上了强盗,父母兄弟惨死在强盗手下,财物也被抢劫一空。只剩我一个人躲藏在深草堆里,才幸免一死到了这里。如今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准备跳河自尽,因此在这里痛哭。”黄兴说;“我家虽贫困,但也不缺吃的。我的妻子淳朴、善良,可以接纳你,你能到我家去吗?”女子含着泪,拜谢黄兴说:“长辈能收留我,真是再生父母啊。”于是,跟随黄兴到了家,又向黄的妻子说了一遍她的身世。黄妻见胡媚娘温柔、顺从,也对她照顾很好。但是,黄兴始终没有说明收留胡媚娘的用意。
这时,有进士萧裕,福建人,新被任命为耀州判官,路过新郑,与新郑县令彭致和是表兄弟,前往拜访致和。晚上,致和让他住在驿站里。黄兴在驿站当差,见萧裕年轻,性格放荡不羁,不是品行端正的人,而且携带的行李非常多,就对妻子说:“我们穷困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为了引起萧裕的注意,黄兴多次命媚娘去井上提水,让萧裕看她。萧裕果然喜欢媚娘的美艳,马上请求娶媚娘为妾。黄兴说:“官人一定想娶我的女儿,没有十倍的财礼就不行。”萧裕毫不吝惜,拿出所有的钱娶了媚娘,并带媚娘一同前往任所。
胡媚娘天生聪明,对人温厚,上自太守的妻子,下至普通官吏的家属,每人赠送绿绸一匹,胭脂十帖。尊老爱幼,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因此内外无不称赞,没有人说她个不字。有时客人来访,萧裕来不及吩咐,但宴客的酒菜之类,可以随叫随到,多少也都非常合适。有空闲的时候,她亲自纺线织布,煮茧抽丝,经常在家里忙碌,从不走出大门一步。萧裕如果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同她商量,她都说出具体意见,讲透其中道理。萧裕自己也吃惊,竟然找到了这么好的内助,同事们也都认为她是一个贤惠的妇人。没多久,藩府听说萧裕很有才能,下文件派他到各府催收贡粮。媚娘对萧裕说:“为公家办事,一定要努力,把心用在君王的大事业上。至于家里的具体事情,我能够胜任。出门在外,一定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有了好身体,才能为报效国家贡献微薄的力量。千万不要为了家庭的事拖累了你。”萧裕点头称是,离开了妻子。
途中,萧裕等人晚上住在重阳宫。道士尹澹然看到萧裕,私下对萧裕的属吏周荣说:“你的长官妖气很盛,如果不赶快治疗,将有生命危险。”周荣将道士的话告诉了萧裕,萧裕喝叱他说:“是哪个混帐道士,怎敢胡说八道?”这年冬末,催收罢贡粮回到州署。
第二年的晚春,萧裕病倒了,面色萎黄,身体消瘦,做事颠三倒四,举止慌张。僚友为他请医服药,每次都不见效,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的病因。周荣忽然想起道士尹澹然的话,就去告诉太守。太守问萧裕,萧裕说:“有这么回事。”于是太守对副太守刘恕说:“萧裕病了,都说是有鬼缠身,我们不能坐等。”刘说:“何不请尹道士来为他治病呢?”太守写了信,准备好钱,派周荣去重阳宫,请尹道士。澹然说:“他当初不听我的话,才有今日。而道家以救人病为职,怎能吝惜走这一趟路。”便同周荣一起来了。
太守亲自出来迎接,请求救治萧裕的病,尹澹然让其他人告退后,对太守说:“这事我早就知道。萧裕的家眷,是新郑北门外的老狐狸精,变为美女,迷惑了不少人,如不尽快赶走狐狸,灾祸实在难料。”太守吃惊地说:“萧裕的妻子,大家都称赞她贤淑,你如何突然有这种看法呢?”尹澹然说:“姑且等到明天,就会知道真情。”于是,在衙门的后堂设立法坛。第二天中午,澹然按剑写了一道书符请神,一会儿邓、辛、张三大帅,森严可畏,来到坛前。尹道士烧着香向神祷告说:“州判萧裕,被妖狐迷惑,请神马上除掉狐精。”说完举笔书写檄文,交三大帅带走,其文曰:
上清杀伐雷府分司,照得:二气始判,而天高地下,自此奠其仪;三才已分,而物化人生,亦各从其类。念幅员之既广,慨狐魅之滋多。得木叶以为衣,冠髑髅而改貌。击尾出火以作祟。听冰渡水而致疑。所以百丈破因果之禅,大安入罗汉之地。再思多佞,难逃两脚之机;司空博闻,能识千年之怪。况萧裕乃八闽进士,七品命官,而敢荐尔腥臊,夺其精气,投身驿传之卒,作配缙绅之流,恣乌合而弗惭,怀豕心而未已。绥绥厥状,紫紫其名,过可文乎?言之丑也!郡城隍失于觉察,权且姑容,衙土地乃尔隐藏,另行究治。其青丘之正犯,论黑簿之严刑,押赴市曹,毙于雷斧。使虎威之莫假,庶免悲而有惩。九尾尽诛,万劝不赦。耀州衙速令清净,新郑驿永绝根苗。长闭鬼门之关,一准丰都之律。布告庙社,咸使风闻。
一会儿黑云翻滚,大雨倾盆,霹雳一声,媚娘已被震死。州里的官卒同僚前往观看,真是个狐狸,人的头壳还戴在它的头上。各位官吏的家眷,急忙取出媚娘赠送的礼物,原来绿绸是几片芭蕉叶,胭脂是几片桃花瓣,拿去给萧裕看,萧裕才信这是事实。尹道士令人把死狐狸焚烧后,埋在偏僻处,并用铁简镇死,使狐狸绝迹。然后取出丹砂、雄黄、篆香给萧裕服用,拂袖归山,头也不回地飘然走了。萧裕病好后,将娶媚娘的过程告诉了太守。太守派人去新郑驿站找黄兴。黄兴已搬了家,家里很富有,不再当驿卒了,这是得了萧裕的聘礼发的家。后来他稍稍向别人透露了嫁狐这件事。打听消息的人回来,把全部情况告诉太守,大家才相信狐狸善于迷惑人,而且也相信尹道士治妖狐的法术灵验。
中国有句成语,叫做“鱼目混珠”。本篇中的胡媚娘,是善于使用“鱼目混珠”的典型。她原是一只吸吮人的精气,全无心肝的老狐狸,摇身一变,化为心地善良、贤惠能干的美女,迷惑了萧裕及其周围的许多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一些人表面上装得善良,而内心深处,隐藏有一颗毒辣、害人的心。同这样的人打交道,要十分小心,不然,要吃亏上当,甚至丢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妖狐之类人物的险恶,只能得逞于一时,终将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
胡媚娘的性格之所以典型,是她的丑行反映了社会生活中这类人物的本质。作者对胡媚娘形象的成功塑造,能帮助读者认清这类人物的丑恶面目,不仅有深刻的社会作用,也具有生动的思想教育作用。
胡媚娘善于用假象欺骗人。她在义父(黄兴)面前,装出一种苦相,编造谎言,引起黄兴一家的同情,进而收留她,以图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在丈夫面前,是贤妻良母,“暇则躬身纺绩,亲操蚕丝,深入闺房,足不履外阈”。丈夫在官场上遇到难题,“辄以咨之,即一一剖析,曲尽其情。”她见解之高明,使萧裕吃惊。在邻里关系上,她慷慨大方,初与人交,总施以小恩小惠,以讨得别人的欢心。从表面看,胡媚娘是一小心善良、聪明能干、品格端方的人。然而,这正是狐狸的狡猾之处。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假象越完美,她干坏事的胆量就越大,对人的祸害也越重。萧裕虽然进士出身,做了皇帝的命官,但是,他的为人在黄兴的眼里,是“非端士”。由于自身的行为不端,被胡媚娘的姿色所迷惑,不惜钱财,一定要讨胡媚娘做小老婆,因为他爱的是女色,以致对媚娘坏的本质没有一点察觉,以至对道士的忠告产生反感。其结果,终日被妖魔缠身,吸尽了他的精气,酿成大病。幸亏道士不念前嫌,挽救了他的性命。萧裕的遭遇告诉人们:在生活中,不仅要提高识别美与丑、善与恶的能力,而且还要使自己的品行端正。这样,才能避免上当受骗。
小说存在着较浓厚的迷信色彩。尹道士请神一段,纯是宣传神道,与小说内容没有多大关系,这是作品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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