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学自叙(冲决网罗)
谭嗣同
吾自少至壮,偏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①之志矣。二三豪俊,亦时切亡教②之忧,吾则窃不谓然。何者·教无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极其量不过亡其名耳,其实固莫能亡矣。名非圣人之所争。圣人亦名也,圣人之名若姓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学,皆名也。名则无与于存亡,呼马,马应之可也;呼牛,牛应之可也;道在屎溺③,佛法是干屎橛④,无不可也。何者·皆名也,其实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实而不克既其实,使人反瞀⑤于名实之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犹海之一涓滴耳,其苦何可胜道。窃揣历劫之下,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则何可不千一述之,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⑥,以速其冲决网罗,留作券剂⑦耶·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然真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作于1897年选自《仁学》
〔注释〕 ①摩顶放踵:出自《孟子·尽心上》:“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指墨子主张兼爱,磨秃头顶,磨破脚跟,只要是对天下有利,一切都愿意做。 ②教:指儒教,即儒家思想体系。近代由于受到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传统的儒家文化受到冲击,有“亡国、亡种、亡教”的危险,针对于此,不少学者提出“保国、保种、保教”的思想。 ③道在屎溺:出自《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庄子说:“所谓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庄子回答说:“道是无处不在的。”东郭子说:“一定要把道所在的具体地方讲清楚才可以。”庄子回答了三个地方:“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道在屎溺”比喻道无所不在,即使是在最低贱的事物中都有“道”的存在。 ④干屎橛:指厕筹,即拭粪的小竹木片。佛家比喻至秽至贱之物。临济宗(禅宗)为打破凡夫之执情,并使其开悟,对问“佛者是何物”的人,都答以“干屎橛”。因屎橛原是擦拭不净之物,非不净则不用之,临济宗特提此最接近吾人之物,以教斥其专远求佛而反不知清净一己心田秽污之情形,并用以打破学人之执著。 ⑤瞀(mào):眼花,看不清。 ⑥强聒不舍:出自《庄子·天下》:“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形容别人不愿意听,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⑦券剂:券是古代的契据,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剂指配合而成的药。券剂指契据、凭证。〔鉴赏〕 “冲决网罗”是谭嗣同作为反封建专制斗士所发出的呐喊。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失败之后,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1895年5月2日,康有为联合举人“公车上书”,要求变法。在这股变法思潮的影响下,谭嗣同开始苦思挽救民族的办法。他认为必须对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实行改革,才能救亡图存。1897年,谭嗣同写成著作《仁学》,这是维新派的一部重要哲学著作。《仁学》杂糅了儒、释、道、墨各家和西方自然科学、社会政治学说,形成了独特的思想体系。谭嗣同的“仁”取自儒家,但又不同于儒家。儒家的“仁”是道德主体思想境界的最高体现,谭嗣同把“仁”当作世界的本体,世界的存在和发展都是由于“仁”的作用;儒家的“仁”与礼相结合,通过礼来体现“仁”,谭嗣同的“仁”是“以通为第一义”。《仁学》中的“通”包括四种含义: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人我通,“通”就是要破除各种隔阂和界限,目的在于打破各种不平等。因此谭嗣同的“仁”的宗旨就是追求自由和平等。为自由和平等,破除各种不“通”,所以才要冲决网罗。(1) 冲决的勇气。谭嗣同12岁时,生母病逝。当时北京发生瘟疫,谭嗣同的哥哥和姐姐也染上瘟疫,先后死去。谭嗣同也被传染,昏迷三天才苏醒,其父为他取字为“复生”。母亲去世后,继母对谭嗣同并不好。据梁启超《谭嗣同传》说:“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待,备极孤孽苦。”年少的经历和社会现实使谭嗣同立志要如墨子般“摩顶放踵”,冲决旧社会的网罗。(2) 冲决的内容。谭嗣同要冲决的网罗就是封建社会的纲常名教。纲常名教是构建中国传统社会的基础,在伦理规范与政治需求一体化的作用下,社会表现出稳定性和秩序性。当它与封建等级制度结合并越来越僵化时,纲常名教演变为“吃人的礼教”,成为社会发展的阻碍。谭嗣同认为需要用“实”来改变。“实”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和法则,以“实”出发进行改革,建立社会的新秩序。针对当时的“保教”之说,谭嗣同认为教若有实是不会亡的,有名无实的教“亡亦无恨”,这是对封建专制制度下“名教”的纲常伦理的批判和否定。谭嗣同要冲决的网罗分为八个层次:利禄、俗学、全球群学、君主、伦常、天、全球群教、佛法,涉及教、学、政等方面。这八个层次中,利禄是世俗身外之物,最容易冲破,因而放在最低层次。其次是俗学,如考据、词章的学问。清代盛行考据学和词章学。考据学本是一种治学方法,又称朴学,主要的工作是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等。词章学则涉及文章的修辞与格式。清初,考据学在整理古籍的同时也重义理,到后来则只重文字语句的考证,对义理不加重视。清后期,考据学和词章学均不断僵化,使知识分子的思想被束缚在故纸堆和文藻堆砌中,谭嗣同将这二者称作俗学,需要冲决。但是传统知识分子都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能否反省并加以批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放在第二层。全球群学,也就是全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学说,相较中国的学问来看,全球学说范围更大,谭嗣同将它列为第三个层次。君主是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封建社会下,以君主为核心建构起一整套的政治制度。为稳固统治者的地位,还设有相应的国家机器,这比冲决俗学要难得多。伦常比君主更高一层,伦常观念为封建君主专制的存在提供合理性证据,属于意识形态的领域。天的观念比伦常更高。汉代大儒董仲舒将三纲五常与天联系,以天作为三纲五常合理性与正当性的依据,加之天这一观念历史久远,君权神授的观念,深入人们的心灵,既有神秘意味,又有形而上的哲学色彩,因而比伦常更难冲决。全球群教,也就是全世界各种哲学思想,包括宗教思想,它们是所有政治、学说的基础,所以放在第七层次。佛法在谭嗣同看来,乃是最高层次,所以最后才可冲决。冲决网罗,破除世间种种束缚,才能达到自由平等的目的。(3) 实现平等的理论依据。“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这是谭嗣同相对主义思想的体现。《仁学》中,谭嗣同以相对主义作为实现平等境界的哲学依据。谭嗣同在《仁学》中说:“仁一而已;凡对待之词,皆当破之。对待生于彼此,彼此生于有我。”谭嗣同认为,人之所以有大小、多寡、长短、久暂等等彼此对立的概念,不是客观事物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而只是由于人的主观感受——“我见”:“然则但有我见,世间果无大小矣。多寡、长短、久暂,亦复如是观。”“彼”与“此”,即客观事物应有的界限被抺杀了。“仁”就是消除“对待”,实现“一”,即平等。在谭嗣同看来,“仁”就是要破除大小、多寡、长短、久暂等事物的对立,进入平等的境界。“冲决网罗”与“未尝冲决网罗”之间,也是没有界限的。“平等者,致一之谓也。一则通矣,通则仁矣。”所以“道通为一”就是破除对待后的平等状态,“通”就是平等。消解对待,破除对立,达到人我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谭嗣同的相对主义思想虽带有偏激的色彩,但对于破除不平等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他主张冲决网罗,宣扬平等具有近代思想启蒙的作用。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