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指端光阴》散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我们的手指,往往屈从于我们所处的背景。

——题记

打开针线盒,捏起针,指端的感觉突兀而又虚空,针,坚硬冰冷,锐利地硌着皮肉,又细小滑腻,稍微疏忽就滑落无踪。穿线也无比生涩,针眼不够规整,线又不停劈开、发毛,剪来拧去也没有形成平滑窄细的前端,远非从前的针线可比,实在与这个讲求精密度的时代背道而驰,又尽在情理中——用针线的人越来越少,考究它们的质量反而是一种浪费。

折腾许久总算针线一体,开始缝补孩子长裤膝盖上的破洞,听说有种卡通布贴,一粘就好,又快又美观,我却乐得自己动手,牵引着针线在布料里往返穿梭,才觉得真正像个女子。偶尔修补衣物、钉钉纽扣,总让我暗暗得意,因年少时学得的这点小技能,我不必像多数同龄人一样,衣服有点损坏就要到处寻觅渐渐稀少的裁缝店或只得丢弃。

大学时代,我是宿舍唯一有针线的,室友的妈妈看到我取出针线包,一脸惊喜爱怜:“难得,真是好姑娘,还会这个,不简单呢!”我成了她眼睛里懂事能干的好孩子。那些晚间,磁带一圈圈转动如慢悠悠的老水车,歌声如水,在床铺、书桌和年轻的面容之间千转百回。有人翻书,有人习字,有人刷刷写信,有人折幸运星、千纸鹤,时光穿过十指,缓慢轻柔,待到准时熄灯,衣物已修好,信封贴了邮票,幸运星在玻璃瓶里闪着童话的光芒……经过指端的分分秒秒已被小心翼翼地贮存起来。彼年,世界那么小,和我们关联的人就那么几个,光阴悠然而从容,空气松弛而清澈。

十几年过去,曾整日辗转于我们指端的物品,早在岁月中悄然隐退。大学宿舍比以前安静得多,新居民的手指更灵活敏捷,轻快地触碰划掠着屏幕,(手机或电脑的),游戏、追剧、购物,朋友动态、时事八卦、相关不相关的资讯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如此轻易地看见、参与这个世界,他们比我们快乐吗?

不奇怪他们怎么这般沉迷,似乎人们都在沉迷中,多年前勤勉地拈着针线修修补补、翻阅书籍、握笔写字的我的手指,闲暇时间最热衷的是屏幕上的舞蹈。不由自主去触摸,漫无目的地浏览、点开,只要手上的事情不那么郑重紧迫,手指会随时带着灵魂从当下溜走,一旦落到屏幕上,就焕发了强悍的活力,轻盈、飞快、不知疲倦,牵引着魂魄上天入地、忘乎所以,时间没有了约束,甚至没有概念。

我又是多沉迷呢?频频翻看手机,让修补衣服这几分钟就能做好的事迟迟没有完成,缝好最后一针,竟已夜深,轻轻抹平针脚,天地安静,一个补丁是我整晚的唯一所得。

电视机前,母亲在织毛衣,一挑、一绕、一收、一送,手指如翻飞的鸟儿,荧屏上多紧张的情节也不影响她的节奏。一根孤立的毛线一寸寸变成了一件毛衣的肌理,均匀、紧致、美感十足,织成部分渐渐延长,她有时停下来,比画一下完成部分的长度,决定接下来加针还是减针,绑扎还是留空,结袖子还是收领口,专注又严谨,好像正打造着一项重要的工程。

二三十年前,织针和毛线总是纠缠在女性指端,她们称之为“毛活”,俨然是家务的一部分。家务是做不完的。于是,就看见她们午后在编织,晚间在编织,夏天树荫下纳凉、冬天晒太阳取暖在编织,煤炉前看饭锅汤锅在编织,督促孩子做作业在编织,即使是上班时间,也要抓住一切机会飞针走线。孩子们的作文里,编织毛衣的场景和事件被反复提及,用于赞美母亲的心灵手巧和对家人体贴入微的爱。

各种材质的织针,无论是竹子、金属,还是木质,都一样平直、光滑、锋利,带着反复摩挲之后的莹润光泽,那是女性温柔的武器,在与时间的较量中夺回一件又一件战利品。有正在进行的“毛活”作道具,女子们便成了出色的外交家,友谊之外,攀比、试探、打听、隐瞒、挑唆、告密……这些阴暗与争斗,凭借手上不停歇的編织避免了目光交汇而不动声色,日子依旧丝丝入扣。

母亲辈的主妇们手上整天忙着的,还有做衣服。脚踏缝纫机,像踩风琴,按住布料,迅速一抽,针尖飞快起落,细密的线脚拉出一条条笔直的线,衣衫一步步成型。母亲是裁剪高手,好看的衣服打量几眼,就能仿制出来。她一直想要个缝纫机,无奈屋子里被各种家什挤得满满当当,实在放不下。那时城镇居民住职工宿舍,住房问题上没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焦虑,无奈却一分不少。用一根针一轴线,母亲照样给我做出了时新的荷叶边、小翻领、泡泡袖,看到的都说这个妈妈真是巧。母亲自得之余也流露点小遗憾,可惜不会刺绣,你外婆做得可好了!我就问,怎么不学呢?母亲淡淡地回答,哪有时间。农忙地里挣工分,农闲挖野菜、捡柴火,跑几十里去县城拾煤渣,化肥厂刚倒出来,闪着火星冒着白烟,大家一窝蜂冲上去捡,烫得满手都是燎泡。不疼吗?疼,可你慢一步就没有了。听得我心头一阵刺痛,母亲又弯下头颈,继续飞针走线,她的手干燥粗糙,布满时间划痕。

上了中学,我就不穿母亲织的毛衣和手工做的衣服了,嫌土。孩子出生前后,母亲又兴高采烈地操持起她早年的看家本事,除了毛裤、开衫,线勾的鞋子,还缝制了斜襟的棉袄和背心式连衣棉裤。孩子穿上这样的衣服,抱起来双臂间能感到一种温暖熨帖。带孩子去游泳,小棉裤招来一阵艳羡,都说宝宝穿着舒服、还保护肚子不受冻。留心看去,几乎所有的婴孩都身穿手工织的毛衣毛裤,已经做了奶奶或外婆的主妇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又拿起丢弃许久的织针毛线,或许是只有柔嫩的新生命才配得上这心思细密千丝万缕的呵护。小小的毛织衣物,舒适、合体,每一件都独一无二,也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疼爱。

待到孩子满地乱跑,手工的棉衣就不需要穿,孩子活泼好动,衣服太暖太厚了。几件大的,一次没穿过。我一直收在衣柜里,我会好好保存,连同那些穿小穿旧的毛衣棉衣。多少爱意且不说,千针万线的不仅仅是件件衣服,更是凝聚手泽的艺术品、被物化的一段段时光,弥足珍贵。

再炎热的夏天,小南屋里的穿堂風也是那么凉爽。外婆左手的纺锤飞转,一团莹白,声如微雨,右手腾挪,手心的棉花被挤向虎口处,又被食指和拇指快速拧搓成线缠在纺锤上,几番旋转拉伸变得柔韧紧实,这过程如云朵化雨一般美丽奇幻。

外婆把巨大蚕茧一样雪白饱满的一轴线郑重地放起来,拍拍衣襟上的棉絮,好像对我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比买的好多了。而后,又拿起一团棉花重复刚才的劳动。外婆有多少线要纺呢?我问外婆,这么多线用得完么?外婆说,总有用处,不然歇着做什么呢?我看来的劳作不止,在外婆看来是歇息,她的意念里只有田里的耕作收割才是活儿。

外婆的碎布堆了冒尖的一笸箩,大的不到一尺见方,小的也就一角、一条,是裁衣服剩下的,拿起一个布片,她能说出这是哪一年谁做什么衣服剪下的,整理着叙说着,也把过去的日子梳理了一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质地不同的布片,在外婆这里,是一个家族的记事符号,记着一个人又一个人生命中的大小事件,一筐碎布足以整理出一个家族散逸的生活史。

碎布被用来修补衣物。也常常被外婆做成枕套和布包。剪刀随手一剪就是规整的三角、圆形、梯形、菱形,拼接与排布也那样巧妙妥帖。一直很惊异外婆没上过数学课如何懂得几何之美,就像她不翻日历照样说出哪天什么节气,这个月是大月还是小月,或许是因为她从不游离时间,谙熟它的步调与结构?

没看过外婆刺绣,母亲说她也没看过。外婆年轻时,白天耗在田里,下工时饥肠辘辘,发的食物却一定要带回家,收割和播种时节,她的口袋、袖子甚至连鞋子里都藏着麦粒、花生、黄豆之类,只因家里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本不齿偷窃,太公是位乡绅,外婆幼年就熟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也读过女子师范,却因早年定下的婚约中途辍学。地方志上把太公定位为开明士绅,他确实接受了新思潮的清风吹拂,欣然认同并积极回应,但价值判断却依然根植在传统信义的土壤中,尽管他也知道外公这边家道中落,女儿可能会为衣食之忧所困。

有一年农历六月六晒衣,我看见了外婆的刺绣,浅红丝帕上两颗深红的石榴,滚圆饱满,一颗还露着晶莹剔透的籽粒,外婆的针竟绣出了一幅工笔画。我问外婆,您以前带这个手帕?外婆叹息一声,这哪是手帕,这是我新娘装的衣襟。衣裳呢?卖给人家新娘子做鞋面了,还有夹袄、旗袍……都卖了,一家老小要吃饭,还幸亏那时候布难买,不然谁要人家穿过的衣服……

年老的外婆是地地道道的农妇。针线活之外,总搬着小板凳除草间苗,她干活慢条斯理,说话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就说起少女时代的好友周召南和顾大雅,追悔没有像她们一样敢走出去干革命,灶台泥地里窝囊了一辈子。小时候,觉得这两个名字难听透顶,后来读了书,知道取名法则有“女取诗经”一说,才明白看似又老又土的外婆,少女时代的朋友圈居然是这么有品位。唯一能看出外婆有点文化的,是她终年供奉着上书“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娟秀的小楷是外婆的唯一手迹。曾经写字绣花的手,如何做到终日熟稔地缝缝补补与田间劳作,外婆的心路秘密,恐怕无人知晓,也无人猜透。

外婆生命最后几天,反复念叨着她的闺中密友,外婆的叙说里她们还是如花少女,她想知道她们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又无从实现,就这样带着不甘闭上了眼睛。少时挚友,分别之后一生没再重逢,委实为人生怅恨。所幸今天不会如此,再远的时空也可以通过手指来连接,即便阔别多年,动动指尖,就能获知此时此刻彼此动向,问候、调侃、谈笑,好像从不曾分离。我们这一代注定没有了外婆那样的遗憾,可我们的手指又何尝是自己能真正左右的呢?到了垂暮之年,盘点这一生,又会不会因为那么多光阴在指端被白白抛掷而悔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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