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读〈全唐诗〉发微》榷证
清编《全唐诗》成书后,识者陆续评骘其功过,其中,刘师培《左盦外集》卷十三收录的《读〈全唐诗〉发微》一文,值得重视。他就《全唐诗》误收、一诗两见等问题,发表议论,论证误伪,条分缕析、简明扼要,并示以治唐诗之方法,确是整理研究《全唐诗》的重要学术论文。然而,刘氏文中尚有疏漏处,兹稽证《全唐诗》及其他有关书籍,提出商榷意见,或再作补证如下:
姚合《使两浙赠罗隐》诗与罗衮之作同。案合与隐不同时,王定保《唐摭言》载此诗,又以为姚洎所作,衮为洎副使,或衮代洎所为,非合诗也。
榷证 姚合《使两浙赠罗隐》,见于《全唐诗》卷四九七。《全唐诗》卷七三四又录罗衮《赠罗隐》,两诗文字相同。按,姚合出任杭州刺史,未兼他职,友人赠诗,如刘得仁《送姚合郎中任杭州》、方干《上杭州姚郎中》,都是指姚合赴杭州任以前所任刑、户二部郎中的官职。再则,姚合死于会昌末,而罗隐乃是钱镠时代人,不相及。所以,《使两浙赠罗隐》绝不会是姚合写的,该是罗衮所作,误入姚合集。刘氏云:“王定保《唐摭言》载此诗,又以为姚洎所作”,不知所据何本《唐摭言》?丛书集成据学津本排印的王定保《唐摭言》卷十“海叙不遇”条云:“罗隐,梁开平中累征夕郎,不起,罗衮以小天倅大秋姚公使两浙,衮以诗赠隐曰:‘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寰区叹屈瞻天问,夷貊闻诗过海求。向夕便思青琐拜,近年寻伴赤松游。何当世祖从人望,早以公台命卓侯。’隐答曰:‘昆仑水色九般流,饮即神仙憩即休。敢恨守株曾失意,始知缘木更难求。鸰原谩欲均余力,鹤发那堪问旧游。遥望北辰当上国,羡君归棹五诸侯。’”则王定保《唐摭言》明言《使两浙赠罗隐》诗为罗衮所作,是书并没有罗衮代姚洎作诗的记载。《唐摭言》所载之“隐答诗”,今载《全唐诗》卷六六五,题为《答宗人衮》。
唐彦谦《赠孟德茂》诗,自注云:浩然子。案彦谦距浩然百余年,未必及见浩然之子,则此非彦谦诗矣。
榷证 刘氏误。《全唐诗》卷六七一载唐彦谦《赠孟德茂》一诗,题下自注云:“浩然子”。笔者以为这首诗的题目原为《赠应德茂》,是被后代编诗者误改的。理由是:一,这首诗的尾联云:“平生万卷应夫子,两世功名穷布衣”。“应夫子”之“应”,即是德茂的姓。同书同卷有唐彦谦《闻应德茂先离棠溪》可证。二,“浩然子”中的浩然,并不是孟浩然,乃是应德茂的父亲应浩然。《赠应德茂》诗的前一首,题为《过浩然先生墓》,即是应浩然的墓。诗的首联云:“人间万卷庞眉老,眼见堂堂入草莱。”孟浩然卒于开元二十八年,距唐彦谦生活的时代,已过百余年,当然不能眼见“浩然”入草莱的,唐、孟二人也不可能成为“故交”。这两句诗和《赠应德茂》诗的尾联“平生万卷应夫子,两世功名穷布衣”是呼应的,应浩然和应德茂,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然而两代人都是“穷布衣”。诗既是赠给浩然子应德茂的,也怀念着已故的老友——应德茂的老父。唐彦谦写诗至此,不胜感激之至。为什么会误改“应德茂”为“孟德茂”呢?问题就出在“浩然”两字上。唐彦谦确有绝句《忆孟浩然》,编者没有认真研读各诗的内容,一看《过浩然先生墓》,就以为是孟浩然墓,一看“浩然子”,就以为是孟浩然的儿子,于是就改“应”为“孟”。这种做法,很不矜慎。三,唐彦谦《忆孟浩然》诗云:“郭外凌兢西复东,雪晴驴背兴无穷。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春风柳絮中。”诗人的形象,栩栩如生,诗人的情趣,溢出句外。而唐彦谦《赠应德茂》和《过浩然先生墓》所描写的完全是“老夫子”的形象,“人间万卷庞眉老”,“山花不语如听讲”,“抱书空出又空归”,“端知弃城市,经席许频温”,则应家父子是儒生。孟浩然和应浩然,时代相去百余年,个性、情趣又相距如许。因此,此“浩然”不能混同于彼“浩然”。傅璇琮同志《唐代诗人考略》(见《文史》第八辑)论及此事,云:“似可大致确定这《赠孟德茂》之‘孟’乃‘应’字之误。”所论极是。刘氏云:“此非彦谦诗矣”,不可取。《赠应德茂》诗当为唐彦谦诗,《过浩然先生墓》为悼念应浩然而作,亦是唐彦谦诗。
韩偓《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与无名氏之作同。案偓未游吴越,则此非偓作矣(下文《又和》、《再和》、《重和》同)。
榷证 《全唐诗》卷七八四载吴越失姓名人诗五首:《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又和》、《再和》、《重和》、《御制春游长句》。这五首诗,与同书卷六八二载韩偓诗,全部重出。刘氏以为《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又和》、《再和》、《重和》这四首诗不是韩偓作品,还缺乏说服人的证据。笔者认为在没有取得炳证以前,这四首诗还是以韩偓作为宜。按:《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四诗,和韩偓集其他七律诗,如《元夜即席》、《朝退书怀》、《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闲步》等诗,情韵、风调如出一辙。又,《全唐诗》卷六八三载韩偓《无题》诗,序言详述自己在辛酉年戏作《无题》诗,诸友相次属和;后又作第二首,诸友又再和;复作第三首,诸友又三和。可见韩偓常与友人多次重复唱和,这与他多次酬和友人写作《大庆堂赐宴元珰而有诗呈吴越王》等四诗的情况是一致的。又按,韩偓故里在临淮,他曾经过访,有《过临淮故里》(见《全唐诗》卷六八一)云:“交游昔岁已凋零,第宅今来亦变更。”“荣盛几何流落久,遣人襟抱薄浮生。”韩偓有《秋郊闲望有感》,诗云:“枫叶微红近有霜,碧云秋色满吴乡。”“可怜广武山前语,楚汉宁教作战场。”集中又有《吴郡怀古》、《金陵》等诗。这些作品,提供了韩偓曾南游吴越的线索。因此,刘氏“偓未游吴越”之语,似可商榷。
薛涛《十离诗》,据《唐摭言》以为元徽之幕客薛书记作,则此非涛诗矣。
榷证 《全唐诗》卷八○三录薛涛《十离诗》,编者于题下注:“元微之使蜀,严司空遣涛往事,因事获怒,远之,涛作《十离诗》以献,遂复善焉。”《十离诗》第一首《犬离主》诗下注云:“涛因醉争令掷注子,误伤相公犹子,去幕,故云。”这些注,纠缠不清,亦未注明出处,讹误得惊人。不知是编薛涛诗的人加入的呢?还是《全唐诗》编者加上去的?按,在王定保以前,有范攄撰《云溪友议》,记及元稹使蜀事,卷九云:“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洎登翰林,以诗寄曰:‘锦江滑腻峨嵋秀,化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话,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元公既在中书,论与裴晋公度子弟譔及第议,出同州。乃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咏虽不及涛,而华容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尽管范攄所记有出入,然初未提及薛涛因醉掷注子,获怒元稹的事,也没有谈到《十离诗》。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记及:“元相公在浙东时,宾府有薛书记,饮酒醉后,因争掷注子,击伤相公犹子,遂出幕,醒来,乃作《十离诗》上献府主。”王定保的记载比较可信,《十离诗》当作薛书记诗。因为薛涛是唐有名的女诗人,辩慧善诗,而《十离诗》格卑意俗,不会出自这位女诗人之手。何光远《鉴戒录》卷十“蜀才妇”条云:“蜀出才妇,薛涛者,容色艳丽,才调尤佳,言谑之间,立有酬对,大凡营妓比无校书之称。韦公南康镇成都日,欲奏之而罢,至今呼之。故进士胡曾有赠涛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鱼,诗达四方。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遗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许从官,涛乃呈《十离诗》,情意感人,遂复宠召,当时见重如此。(下载《十离诗》五首:《犬离主》、《鱼离池》、《鹦鹉离笼》、《竹离丛》、《珠离掌》。)”后人以《十离诗》为薛涛作,当即据此书所载。然而,“元稹”已被改作“韦公”,“见怒”的原因,乃是“性亦狂逸”,《十离诗》亦仅有五首,“薛书记”已被改为“薛涛”。如此小说家言,不足征信。
《全唐诗》所载《十离诗》下的注文,捏合范摅《云溪友议》、王定保《唐摭言》、何光远《鉴戒录》诸书中的文字,妄图以此取信于人。
又,《全唐诗》卷八○三载薛涛《寄旧诗与元微之》,注云:“此首集不载”。按此诗又见同书卷四二二,为元稹之《寄旧诗与薛涛因成长句》,两诗文字相同,仅尾句“開”字,元集作“间”,“教”字,元集作“好”。从诗意看,这明显是元稹的作品,韦縠《才调集》卷五已收此诗入元稹名下。《全唐诗》薛涛集中的《寄旧诗与元微之》,乃是误入的。
张乔以进士隐九华,而乔有《省中偶作》诗,以冯唐自况,则此非乔作矣。
榷证 刘氏所论极是。《全唐诗》卷六三九载张乔《省中偶作》和卷六三八载张乔《秘书伴直》,都不是张乔诗。按张乔并未能及第而进入仕途,后隐于九华山。王定保《唐摭言》卷十“海叙不遇”条云:“咸通末,京兆府解,李建州时为京兆参军,主试,同时有许棠与乔,及俞坦之、剧燕、任涛、吴罕、张蠙、周繇、郑谷、李栖远、温宪、李昌符,谓之‘十哲’。……其年,频以许棠在场席多年,以为首荐。”薛能很看重张乔和喻坦之,张、喻死后,薛作《寄唁张乔喻坦之》诗吊唁之:“何事尽参差,惜哉吾子诗。日令销此道,天亦负明时。有路当重振,无门即不知。何曾见尧日,相与啜浇漓。”(见《全唐诗》卷五五八)则张乔未入仕途明矣。而《全唐诗》所载张乔《省中偶直》却云:“二转郎曹自勉旃,莎阶吟步想前贤。”“乳毛松雪春来好,直夜清闲且学禅”。《秘省伴直》云:“待月当秋直,看书废夜吟”。两诗的主人公二任秘书省郎官,常于省闱直夜,这与张乔经历牴牾。因此,《省中偶直》和《秘省伴直》当是他人诗误入张乔集。
韩续姬《赠别》诗与韩熙载之诗同。
榷证 韩续姬《赠别》诗,见《全唐诗》八○○,韩熙载《书歌姬泥金带》诗,见《全唐诗》卷七三八,两诗文字全同。韩续,当为严续之误。马令《南唐书》有严续传,云:“元宗南迁,拜左仆射。”《全唐诗》于“韩续姬”下有小注:“南唐仆射韩(严)续请韩熙载撰父神道碑,奉一歌妓润笔,文成,但叙谱系品秩,续乞改窜,熙载还其所赠,姬因题诗泥金双带而去,诗一首。”《全唐诗》编者误作“韩续姬”诗,误在一个标点符号上。本该是“熙载还其所赠姬,因题诗泥金双带而去”,(阮阅《诗话总龟》、李颀《古今诗话》并载“韩熙载遣赠姬诗”条,云:“熙载亟以歌姬并珍赠还之。”)而编者竟断句成“熙载还其所赠,姬因题诗泥金双带而去。”因而把作诗人韩熙载误为严续姬。这首诗,当为韩熙载作,诗题当为《书歌姬泥金带》。
杜牧《闻开江相国宋下世》诗与许浑之作同,而书中并未注明一作某诗。
榷证 《闻开江相国宋下世》诗乃许浑作,误入杜牧集,详见《樊川诗甄辨柿札》(三)。
锺谟《代京妓越宾答徐铉》诗,张乔《杨花落》诗,孙光宪《采莲》诗,薛涛《寄茗》诗,均与他人之作重出,虽未能定其孰为误收,然考核之疏,即此可见。
榷证 锺谟《代京妓越宾答徐铉》,见《全唐诗》卷七五七,《全唐诗》卷七五三载徐铉《代锺答》诗,文字与锺诗全同,重出互见。按《全唐诗》卷七五三徐铉集载《附书与锺郎中因寄京妓越宾》,诗云:“暮春桥下手封书,寄向江南问越姑。不道诸郎少欢笑,经年相别忆侬无。”锺郎中,即锺谟。(徐铉集中有两个“锺郎中”,一为锺郎中德林,见《送锺德林郎中学士赴东府诗》,一为锺郎中谟,见《寄抚州锺郎中》,自注:“时王师败绩于闽中,谟在建州。”《闻查建州陷贼寄锺郎中》,自注:“谟即查从事。”)照理,徐铉附书与锺郎中问候越姑,应由锺谟代京妓越宾答书给徐铉,因此,《代京妓越宾答徐铉》:“一幅轻绡寄海滨,越姑长感昔时恩。欲知别后情多少,点点凭君看泪痕。”当为锺谟作,现在《全唐诗》收此诗入锺谟名下,是正确的。而徐铉集中出现的那首《代锺答》,就不合情理,当是后人误编入集的。
张乔《杨花落》,载《全唐诗》卷六三九,和《全唐诗》卷三三三的杨巨源《杨花落》,重出互见。其实,这首诗本是杨巨源作的,因五代人韦縠的过失,把它收入《才调集》卷九,隶名于张乔,因而后人就以为它是张乔诗了。如果孤立地看《杨花落》诗,是无法判别它是何人作的。然而,把《杨花落》放在两人的集子中,详考杨、张两人的诗风,就能发现问题。张乔集全部诗作均为五律、七律、五七言绝句,只有少量几首五言古诗,写得很奇峭,但没有七言古诗如《杨花落》这种诗歌体式的。而杨巨源集子中,象《杨花落》同类的诗篇很多,如《大堤曲》、《月宫词》、《乌啼曲赠张评事》等,体用歌行,舒徐婉曲,辞采明丽。在杨巨源“体律务实”(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引赵璘语)的诗风中,这是一些别具一格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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