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荣辱篇译注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荣辱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俭者,偋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无所履者,凡在言也。巨涂则让,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

[注释] ①憍(jiāo骄):同“骄”。泄:同“媟”(xiè泄),傲慢。②偋:同“屏”,却。五兵:古代的五种兵器,刀、剑、矛、戟、矢。③之:当作“以”。④危足:侧足。⑤涂:道路。让:通“攘”,扰攘。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也;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浊者,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辩而不说者,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勇而不见惮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

[注释] ①忮(zhì志):忌恨。②訾(zǐ紫):诋毁。③俞:同“愈”,更加。④剸:同“专”。剸行,不度是非,刚愎自用。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触虎,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 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将以为智邪? 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 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 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 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 我甚丑之!

[注释] ①宋浙刻本作“乳彘不触虎”。②狐父:古代地名,传说那里生产优质的戈。钃(zhú烛):刺。 ③属:归。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①辟:同“避”,回避,躲避。②恈恈(móu谋)然:形容非常贪婪的样子。利:当为衍文。③振:当为“很”字。④桡:同“挠”,屈从。

鯈魾者,浮阳之鱼也,胠于沙而思水,则无逮矣。 挂于患而欲谨,则无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

[注释] ①鯈魾(tiáo qiáo条瞧):鱼名。 ②胠:通“阹”(qū区),遮拦。

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 孝弟原悫,軥录疾力,以敦比其事业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以免于刑戮也。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惕、悍、憍、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楛僈,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①弟:同“悌”。原:同“愿”,诚实。 ②軥(qú渠)录:勤劳。軥,通“劬”。③敦:治。比:通“庀”(pǐ匹),治理。④陶:同“谄”,夸诞。⑤楛僈:轻率。僈,同“慢”。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注释] ①疾:极力。②成:终。③注错:安排措置。④雅:通“夏”,华夏,指中国(中原地区)。⑤污僈:污秽奸诈。僈,通“漫”。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则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 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注释] ①养:通“痒”。疾养,痛痒。②势:无实义,当为衍文。③以上三句当为衍文。④修之:此二字疑为衍文。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 安知廉耻隅积? 亦呥呥而噍,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 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 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 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 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 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11)? 桀、纣在上曷损? 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隅积:指大道的局部和整体。②呥呥(rán然):咀嚼的样子。噍(jiào叫):咀嚼。③刍豢:牛羊猪狗等。刍,吃草的家畜。豢,吃粮食的家畜。④菽藿(shū huò叔获):豆和豆叶。⑤瞲(xuè血)然:吃惊的样子。⑥无:当为衍字。嗛(qiàn歉):快,满足。⑦县:同“悬”。⑧靡:积。儇(xuān宣):积。⑨鈆(yán沿):通“沿”,遵循。下同。 ⑩僩(xiàn现):同“闲”,宽大。(11)汤:商汤,姓子,名履,又称成汤,率部灭掉夏桀,建立了商朝。武:周武王,姓姬,名发,周文王之子,后打败了商纣,建立了周朝。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 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御欲,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 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㳅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非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 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注释] ①不知不足:当作“不知足”。②囷(qūn逡):圆形的谷仓。窌(jiào叫):地窖。③几不: 当为衍文。④瘠(zì自):通“胔”,未完全腐烂的尸体。⑤㳅:古“流”字。 ⑥温:通“蕴”,积蓄。 ⑦姚:通“遥”,遥远。 ⑧“孰”前当补一“顺”字。孰:通“熟”,精熟。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慤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③))此之谓也。

[注释] ①御(yà讶):通“迓”,迎接。柝(tuò拓):打更用的梆子。②斩:通“儳”(chán蝉),不齐。③“《诗》曰”句:见《诗经·商颂·长发》。共,同“拱”,法度。骏,通“徇”,庇护。

【鉴赏】 从本质上说,人的天性并非“我善故我在”,而是“我欲故我在”。荀子认为,所有人的心底都有着难以满足的欲望,不仅“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而且“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自诞生之日起,贪婪的欲望就像冲不破的漩涡将我们层层包围。我们不停地向人群索取关爱,向自然索取资源,向社会索取名利,每一次的得到都使我们变得愈发贪婪。人们妄想着能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纷纷将生存的世界当作繁华名利场,在其中趋鹜追逐,穷年累月,永无止境。自私的欲求是人类灵魂中无从抹去的烙印,倘若再身陷一个颠覆礼法、蔑视教化的狂乱年代,我们更会亲眼目睹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是如何在顷刻之间翻云覆雨地枯萎与凋零,而唯利是图的小人又是怎样不知疲倦地铸造罪恶与陷害忠良。

在诸雄争霸、烽火连天的战国时期,曾有过多少“白骨蔽平原”的惨象呈现在世人的面前;而另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更是悄无声息、不分昼夜地潜伏盘旋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秽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淮南子·齐俗训》)追根究底,天性中的贪欲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为了调节无节制的人类欲望与有限的世界资源之间的持久矛盾,为了避免世人由不知收敛的放纵与狂妄任性的奢求而堕入禽兽不如的耻辱深渊,“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众生各司其职,各得其宜,并行以仁义之统,这便是伦理道德的最初缘起,也是荀子心目中一个和谐稳定社会的基本模型。

道德的标准一旦确立,荣辱自然也就有了区分。荀子认为,荣辱的根本区别在于:当一个人处于贵贱穷通辗转不定的时刻,他最重视的究竟是“义”还是“利”?好荣恶辱是人类本能的心理反应,无论他是君子还是小人。但面对不可揣测的命运时,各人的表现则会有明显的差异。缪塞在《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曾经写道:“暂时的痛苦使人亵渎、指斥上苍,而巨大的痛苦则既不使人斥责也不使人亵渎上苍,而只是使人听天由命。”比起法国诗人的无奈与苍白,荀子在《荣辱》篇中则展现了更多中国哲人的自制与豁达:“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命运不相信眼泪,亡羊可以补牢,跌倒可以重来,怨天尤人只是情绪上的泡影,从来都于事无补。再翻过历史的简册,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更说:“仆诚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他超越凡俗的发愤之语,让我们见到了真正荡气回肠的坚毅与勇气。面对世间的屈辱,生或许容易,如果生只是为了自私的欲望;死或许也容易,如果死只是为了逃避失败的难堪:“怯夫慕义,何处不免焉?”最难得是能像司马子长那样,为了完成一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更可以在血泪之中守住自己被践踏的尊严而终成伟业。“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如果生命已经走到了痛心绝望的极致,还有什么痛楚与屈辱是我们不可以去忍受与担当的呢?只要心中有光明,黑暗就不会是永恒的宿命。荣耀与屈辱有时是相对的,或许今生的忍辱负重,正是为了万世的无上光荣。岁月流徙,如今的道德标准可能早已与春秋战国“萧条异代不同时”,但荀子的某些箴言却仍然有着它不可磨灭的光辉,值得我们长久地反思与铭记:“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拂去千载尘埃,这段言辞中的义无反顾,依旧如同他当初落笔时那般诚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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