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
柳宗元
零陵城南,环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会,则泓然为池,湾然为溪。其上多枫柟竹箭、哀鸣之禽,其下多芡芰蒲蕖、腾波之鱼,韬涵太虚、澹滟里闾,诚游观之佳丽者已。
崔公既来,其政宽以肆,其风和以廉,既乐其人,又乐其身。于暮之春,徵贤合姻,登舟于此水之津。连山倒垂,万象在下,浮空泛景,荡若无外。横碧落以中贯,陵太虚而径度。羽觞飞翔,匏竹激越,熙然而歌,婆然而舞,持颐而笑,瞪目而倨,不知日之将暮,则于向之物者可谓无负矣。
昔之人知乐之不可常,会之不可必也,当欢而悲者有之。况公之理行宜去受厚锡,而席之贤者,率皆左官蒙泽,方将脱麟介,生羽翮,夫岂趑趄湘中为顦顇客耶?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而悼兹会不可再也,故为文志之。
永贞元年(805),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革新而贬为永州司马,政治上的失意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正当他在永州郁郁寡欢之时,元和三年(808),崔敏来任永州刺史,春日邀亲朋好友游宴零陵城南池。同时,左迁永州的几个贬官也将离永州而去。迎新而送旧,自然使这次游宴更有意义。柳宗元适逢此会,写下了这篇游记以志纪念。
文章紧紧围绕“游宴”二字展开。作者先用概要的笔法介绍南池之美,以见其地之可游。南池在零陵城南,四周群山环绕,林木丛生,原是由山谷泉流汇聚而成的小湖。那弯弯曲曲的溪流和清澈幽深的池水本身就是一幅优美的画面。岸上的枫柟竹箭茂盛,水边的芡芰蒲蕖丛生。鸟鸣林涧,鱼跃清波,水含天色,光摇里闾。就这样寥寥数笔,就把南池的方位、地形、环境等风景特点生动形象地描述出来。
接着,作者紧承“游观”二字,写陪同崔使君游宴南池的乐趣。话分两层,先写游之欢,次写宴之乐。使君新来不久,即政宽风廉而又雅好山水,所以这春日邀亲朋好友聚会南池,格外有一种政通人和的高雅情怀。泛舟池中,但见连山倒垂于水中,万象回映于舟下,万里长空的景色,都可以在水中饱览无遗。船在池中穿过,好似凌空飞渡。作者在这里没用一个“欢”字或“乐”字,只用传神之笔描述游人泛舟所见到的水天一色景象。水至清而景至美,游人早已进入忘我之境,不写人而人之乐已经跃然纸上了。于是,巧笔轻轻一转,自然地过渡到下文游人宴会的描写。这里不是肃穆的廊庙,也不是庄严的殿堂,不必拘束于礼节,也不必矜持自己的风度。这里是人的本性回归的场所,物我一体的世界。置身于南池之上,酒杯频传,器乐并奏,情不自禁地放开歌喉,手舞足蹈,遗落世事,得意忘形。作者在这里仍然没附加一句说明和议论性的句子。欢乐之情却洋溢在字里行间,这是融情入景的妙笔。惟其如此,作者才能够以简驭繁,寥寥数十字就把游宴之乐写得如此生动,因为作者抓住了最能表现游人之乐的情景画面。
文章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了,作者已经把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的乐事写完。然而,笔锋又转,把主旨落到了一个“陪”字上。这次参与游宴的主角崔使君和其他人是欢乐至极的,可是,情绪低沉的作者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他想到,新任的崔使君不会久留,几个同病相怜的人也遇赦而将还京,惟有自己因参与王叔文革新事件触怒了保守派,受到“后遇恩赦,永不量移”的重谪,仍将留在这个偏僻之地与山水为伍,再也不能重逢今日的游宴盛会,禁不住“当欢而悲”。南池的美再无人欣赏,被遗落的自己又有谁来同情呢?这结尾一笔极其沉重。同是游宴南池,主角极乐而陪者极悲,以乐而衬悲,则悲者更悲。这增加了文章的思想深度和抒情韵味,当然也增加了全文的艺术感染力。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继承了郦道元以来的山水文学传统,但并不是纯客观地描绘山容水态,而是借山水来写自己的人格、情怀与处境,是情景交融的新的艺术境界开拓。此文虽是他山水游记中写的较早的一篇,但这种特点已经鲜明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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