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所在的步兵班由来自法兰西各地的矿工、船夫、农民、药剂师等社会下层人士组成,班长贝特郎原来是个刀鞘厂监工。我们是支法国军队中的后备队,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国境线上集结一年半了。前线打仗的消息,谁心中都一样的惶恐和不安。随着一支非洲兵组成的部队在我们面前开过去,我们也出发开向前线,看到了我们前面的十八连伤亡惨重,到处都是狼藉的尸体。在这次换防中,班里和周围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大家诧异这样在战争中舍生忘死究竟对不对,而班长贝特郎则坚定地说,当祖国、正义、自由受到威胁时,我们就要去保卫它。在反攻中我们勇往直前。所到之处,尸首横陈。一次次的战斗,弟兄们一个个死去,最后班长自己也未能幸免,成了无数战场冤魂中的一个。我们幸存者在途经的城市,看到大后方人们衣食无虞、歌舞升平的生活,与我们在前线打仗的人的悲惨命运形成强烈反差时,内心受到巨大的震动,我们不禁拷问: 为什么要打仗?为谁而打?如何消灭战争?
【作品选录】
敌人在哪里?他们遗弃了遍地的尸体。还看见成排成排的俘虏。就在那边还有一排俘虏单调而渺茫地、一片模糊地衬托在混浊的天际;但是绝大部分像已经消失在老远的地方。有几颗炮弹笨拙地、零落地打在我们这里;我们一笑置之。在这类似沙漠的地方,只有遍地的死尸伸展到生者的界线上,我们是安静而孤独的虎口余生。
夜已来临。尘沙飞散。但是在三五成群的排得长长的人群上,黄昏和黑暗代替了尘沙。人们凑拢来,坐下的坐下,起立的起立,步行的步行,一个倚靠着一个,或者一个搭在一个身上。在被混乱的尸体封锁着的掩蔽部和掩蔽部之间,人们聚集起来,蹲在地上。好几个人把枪丢在地上,然后撒手往战壕两岸蹓跶;靠近一看,原来他们的脸是发黑的、灼伤了的、眼睛红红的,而且沾满一脸的泥巴。人们虽然半句话不说,但是开始思索起来了。
远远看见些担架队;他们人影憧憧地搜寻着,伛偻着,前进着,双双地抬着他们的长形的担架。靠我们右首那边,听到铁镐和铁锹的响声。
我在这种黑憧憧的原始的混沌中徬徨着。
战壕的斜壁,有一处已被炮弹轰垮,变成仅仅略微倾斜的坡地了,上面坐着一个人。四围还有些朦朦胧胧的亮光。这个望着前方沉想着的人,他的沉着的态度,在我觉得具有着一种可塑的和使我诧异的美貌。俯身一看,认出他就是贝特郎班长。
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在昏暗中,我觉得他正以含深意的笑意在对着我微笑。
“我正要去找你呢,”他向我说道,“我们要在战壕里布置警卫,一面要打听别的弟兄们的行动和前面的消息,我要派你跟巴哈底同到工兵们刚挖好的监视哨里站双岗。”
我们凝望着那些来往的人们和那些一动不动的人们的身影;他们以各种不同的屈曲的姿式,像一块块墨渍似的显现在苍茫的天空和倾颓的胸墙的背景上。他们缩小得像昆虫和寄生虫一样,在被阴影所遮没和被死神平定了的乡村上,离奇而阴森森地蠕动起来,两年来展开在乡村上的战斗,使人山人海的士兵都在大得无边、深得无底的墓穴上徘徊着甚至于停留下来了。
两个黯淡的人影在夜色苍茫中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走了过去,一面悄声交谈着:
“老兄,你说说看,我非但没有听他,而且一刺刀戳到他的肚子里,就再也拔不出来哪。”
“我,他们四个人待在一个洞子里,我喊他们出来: 出来一个,杀死一个。我一双手被血染红了,一直红到肘子,连袖口也被血粘住了。”
“啊!”那第一个说话的人又道,“将来有一天如果能回到家里,坐在炉旁或者灯下,跟我们家里人谈起这个来,谁相信你的话呀?这难道不糟糕吗,对不对?”
“我管得这么多,只要能回去就得,”另一个说,“快点打完仗,这就对了。”
贝特郎平常不大说话,并且从来不谈到他自己。然而他也说道:
“有三个死在我手里。我像一个疯子似的揍着。啊!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大伙儿就像是畜生一样哪!”
他那带着颤抖的声音高起来了。
“可是这有必要,”他说,“为了未来,这有必要。”
他交叉着两条胳膊,摇摇头。
“未来!”他忽地像个预言家似的嚷道,“那些未来的人们,那些终于会由于他们的进步——这是必然的——而恢复了理智的人们,将来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我们今天所干下的而连我们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这种屠杀和冒险的行为,如果要把这种行为和布吕达克和高乃依著作中的人物的行为,或者和强盗的行为一并记载下来的话!”
“但是,”贝特郎继续道,“你看一看!现在已经有一个人物高高地立在战争之上,他将以他的勇气的灿烂的光辉和名望照耀着一切……”
我靠着一根棍子,俯身对着他,聆听着从黄昏的静默中,从永久是那么沉默的口里讲出来的这个声音。然后他用爽朗的声音高声说道:
“李卜克内西!”
他站起来,胸前老是交叉着双手。他的英俊的、像雕像一样严肃的脸庞又俯垂在胸前。但是他又一次地打破他那种像大理石一样无言的沉默,重复说道:
“未来!未来!未来的事业,就在于消灭这个‘现在’,把它消灭得比人们所想的还更加彻底,把它看作一件卑鄙可耻的东西来消灭它。不过,这个‘现在’究竟有它存在的必要,有它存在的必要!军事上的光荣是一种耻辱;军队是一种耻辱;当兵这门职业——这门不是变人为愚鲁的牺牲品,就是变人为卑贱的刽子手的职业,——也是一种耻辱。是的,说是耻辱,这是真话,但是这种话太真了,这在真理的巨流中是真的,对我们来说,还不是真的。当心我们现在的思想罢!有了全部真理的圣书的时候,那才会是真的;当此一真理写在其他真理之中而为人类的思想水平所能够同时了解的时候,那才会是真的。目前我们还是远远迷失在这个时代外面,被放逐在这个时代外面。而在我们今天,在我们这个时候,这个真理几乎只是一个错误,这个神圣的言词不过是一种对神圣的亵渎!”
说着他笑起来,是一种充满响声和美梦的笑。
“有一次,为着给他们打气,我曾告诉他们说: 我是相信预言的。”
我坐在贝特郎旁边。这个虽然工作经常超过他的任务的范围,然而还是保全着性命的士兵,这时在我看来,具有着这一类人的态度,他们象征崇高的道德观念,有力量去应付纷至沓来的偶然事件,只要一旦时移事变,他们就有才能去控制他们的时代。
“我时常想到这些事情。”我喃喃地说。
“啊!”贝特郎表示道。
我们相对无言地望着,彼此都带着一点惊愕和沉思的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这才说:
“是开始值班的时候了。拿起你的步枪,来吧。”
派我陪送约塞夫·梅尼前往毕乐纳救护站。上士亨利约将伤员交代给我,并签给我一张撤退证。
“假如你在路上碰见了贝特郎,”亨利约同我说,“你应当叫他赶快回来,唔?贝特郎夜里动身去接洽事情,已等了他一点钟了,就是老头子也不耐烦起来,口口声声说要光他的火。”
我与约塞夫在路上走着,他的脸色比平常苍白些,老不开口,走得十分缓慢。我不时地见他站住,脸孔一阵阵痉挛起来。我们循着交通壕前进。
忽地出现一个人,他原是佛巴特,他说道:
“我要同你们一直走到坡下面去。”
他因为闲得无聊,挥动一根漂亮的行军手杖,同时手里还拿着他那把绝不离身的宝贝剪刀,把它当做响板玩弄着。
既没有炮轰,所以当倾斜的坡度能保证我们不会受到枪弹的危险的时候,我们三人便一同走出交通壕。一走到外面,我们碰见一群围在一起的人。天正落雨。从灰色的平原上那些像光秃秃的树干似的站在雾气中的粗腿中间望过去,我们看见一个死人。
佛巴特从人丛中一直钻到横陈在地的那个死人的身旁,周围那些站立着的人都在等待。他蓦地转身对我们大叫道:
“是培班呀!”
“啊!”几乎要昏倒下去的约塞夫说。
他靠在我身上。我们走上去。身子直挺挺的培班,摊开痉挛的手脚,给雨淋着的脸孔是浮肿而破烂的,脸色灰白得可怕。
有一个拿着铁镐的人,满脸流着汗的面庞上全是一些小小的黑块,跟我们谈起培班的死:
“他走进德国鬼子躲着的掩蔽部。可是人家并不知道他在里面,就放进一把火扫荡那个巢穴,在这个行动之后,才发现这可怜的好兄弟已经死了,身子七扯八拉的好似一只猫的肠子。他是被人从他事先用刀子杀死的鬼子的尸体中找出来的,我告诉你吧,我是个在巴黎郊区开设肉店的屠夫,据我看,他的刀法好厉害哪。”
“班上的弟兄,又少一个了!”佛巴特说,一面我们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现在来到山谷上头,来到从这里起便是一带高地的地方;昨天傍晚我们的冲锋队狠命扑过这个高地,而此刻我们却认不出来了。
我当时觉得地势极为平坦而其实却是倾斜的平原,如今是奇特的肉庄了。尸体狼藉一地。这仿佛是一个被掀开了墓盖的公共坟场。
三五成群的人在这个高地穿梭着,清查前夜和昨夜的死者,翻动以前的遗尸,这些遗尸尽管面目模糊,但从细微的特征上,却是认得出谁是谁来的。有一个搜索者跪在地上,从一个死者的手里取出一张残破而模糊的照片——一个被毁灭的肖像。
炮弹的黑色烟团滚滚腾起,然后在地平线上那遥远的地方轰鸣起来;乌鸦的大军用它们广大而麻密的阵容在横扫天空。
在天空下面,从无数尸体中,从尸体的陈腐和面目全非中认出他们就是五月攻势中牺牲的非洲兵,法国属地土著兵和外籍雇佣兵。当时我军防线的前沿阵地设在离此地五六公里的贝东瓦森林中。在作为这次大战甚至一切的大战中最惨烈的突击战中,他们鼓足勇气一下就飞跑到了这里。这样他们便在攻击的浪头上构成一个过于突出的点,因而遭受到被他们超过的左右两翼机枪的拦腰截击。早在几个月以前,死神就挖去了他们的眼睛,吞噬了他们的脸颊,但是哪怕从被狂风暴雨弄得四分五裂而几乎成为灰烬的遗骸上,我们还是认得出毁灭他们的机枪的破坏力: 机枪打穿了他们的背脊和腰干,把他们拦腰截成两段。在生满幼蛆和寄生虫,而且嘴里露出白牙的又黑又黄的埃及木乃伊似的头颅旁,在抛满一地而像是一片剥光外皮的树根似的发黑的断腿残肢旁,我们还发现出被雨水浇得一干二净的黄脑盖骨;脑盖骨上戴着红呢军帽,军帽上的灰色帽套,破烂得就像破纸一般。一些大腿骨从被黄泥凝成块子似的烂布堆中伸了出来。或者一小片背脊骨从像沾满柏油的撕破的衣服裂口中露了出来。地上撒布着的肋骨,看去像是打烂了的旧鸟笼;而在靠近这些肋骨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污黑的皮带,和弹痕累累的打瘪的夸脱杯与军用食盒。一只打烂的背囊放在碎骨和一堆烂布片及装配上;它的周围,均匀地抛置着一点一点的白东西,伛着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原先在这里的一个尸体的手指骨和脚趾骨。
有时从一长列的土堆中,(这是因为所有这些没有棺材的死者最后还是入土了。)露出衣角,表示出有一条人命曾经被消灭在这个世界的一角。
昨天还在这里的德国人,没有掩埋他们的兵士,把他们遗弃在我们的兵士身旁,像这三个腐烂的尸体,一个叠在一个上面,一个混在一个里面,就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戴着灰色小圆军帽,帽子的红边被一根灰色皮帽带遮蔽着,上衣灰里带黄,脸孔是青的。我想察看出其中一个的面貌: 从脖子里面到粘牢在帽边上的发毛,全是黄泥块子,脸部变成蚁窝,在两只眼睛的部位上,就只有两只烂水果。另一个空空洞洞的干瘪的尸体,却是扁扁的仆在地上,稀烂的背部几乎能够浮动;两手、两脚和脸孔深埋在土里。
“你们看!这一个是新近的尸体……”
在平原中间,在细雨霏霏的冰冷的空气中,在大屠杀的阴沉的翌日,有一个头颅栽在地上,这是一个没有血色的润湿的头颅,生着浓密的胡子。
这是我们的一个尸体,他的钢盔给抛在旁边。浮肿的眼皮下,微微看见死白色的眼珠,有一片嘴唇像光滑的蚰蜒一般在模糊的络腮胡中闪亮。无疑他是跌落在弹坑里,而这个弹坑又被另一个弹坑所填平,于是把他齐颈活埋起来,像红色咖啡馆旁那个德国人的猫的脑袋一样。
“我认不出这是谁。”走得极慢而说话感到吃力的约塞夫说。
“我认得。”佛巴特应声答道。
“这个胡子?”约塞夫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他没有胡子,你瞧吧。”
佛巴特蹲在地上,用手杖的尾端往尸体的下巴下剔了一剔,将嵌住脑袋而像胡须似的泥块除下来。然后拾起死者的那顶钢盔,戴在死尸的脑袋上,再拿他那把出色的剪刀上的两个环当作眼镜在死者眼睛跟前放了一会儿。
“啊!”我们大叫道,“这是柯贡嘛!”
“啊!”
当你得悉或者看到曾经同你一道作战,同你过着完全一样生活的战友的死,在你意识到这件事以前,你就先在肉体上直接捱到一击。你这才猛地懂得,这确实是你自己身上一部分东西被消灭了。仅仅在这以后你才会惋惜他。
我们望着这个面目狰狞、在死神戏弄之下的脑袋,望着这个已经残酷地把人们对战友的回忆一笔勾销了的被残害的脑袋。我们又少了一个伙伴了……我们胆怯地在他的周围逗留着。
“那是……”
我们很想谈谈话,却不知道谈些什么才够严肃,才够重要,才够真实。
“我们走吧,”完全被肉体上急剧的痛苦所占据的约塞夫费力地说,“我真没有足够的勇气老待在这里……”
我们用匆匆的几乎心烦意乱的最后一瞥和不幸的柯贡——从前的“数字人”道了别。
“真不堪设想啦……”佛巴特说。
……是的,不堪设想。所有这些同时遭受到的损失实在使我们精神上感到过重的负担。幸存的人不够多了。但我们多少意识到这些死者的伟大。他们什么都拿出来了;他们一点一滴地拿出了他们所有的力量,末了一下子把整个自己也牺牲了。他们超越了生活所许可的限度;他们的努力具有一种超过人力所能做到的、完美的东西。
“喏,这个尸体是刚中弹的,但是……”
一个新伤口,把这个几乎快变成骷髅的尸体的脖子给弄湿了。
“这是一只老鼠呀,”佛巴特说,“尸虽然是陈尸,可是老鼠仍然在照顾它们……就在靠近每一个尸体的地方,或在每一个尸体的底下,你可以看到一些死老鼠——恐怕是中毒死的。诺,这位可怜的朋友,他要把他的老鼠给我们看了。”
他用脚把那个身子扁平的遗尸翻过来,就看见藏在尸底下的两只死鼠。
“我想把伐尔伐岱找出来,”佛巴特说,“当我奔跑过去而被他一把拉住的时候,我叫他在那里等我的。但愿这可怜的孩子来得及等我才好!”
于是在古怪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对着死者走来走去。他在一个一个的漠不关心的死者们前面走过去,他步步望着地上。他突如其来地惨叫一声。他对我们招招手,随即在一个死者跟前跪了下去。
“贝特郎!”
一种尖锐、顽强的激动攫住我们。啊!特别以他的毅力和智慧来领导我们的人,现在也像别人一样被打死了!由于一向过分地去完成他的任务的结果,他打死了,终于打死了。死神所在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
我们望着他,然后背对着这幅景象,彼此相互望着。
“啊!……”
他的突然的去世,由于他的遗尸的那种形象,使人受到更加严重的打击,他死得令人惨不忍睹。以他那么英俊、那么沉着的人,现在,死给了他一种粗鲁暴戾的样子和姿态。头发散披在他的眼睛上,胡子衔在流涎的嘴巴里,面庞肿胀着,他在发笑。他把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另一只闭着,还伸着舌头。两只胳膊长伸,和身体一道形成一个十字架,他的手掌是摊开的,十个指头也是伸着的。右腿撇在一边。被弹片打断的左腿,流血过多,使他丧了命,这只腿子弯成一个半圆圈,是一只脱臼的、软软的,没有了骨架的腿子。由于命运的悲惨的讽刺,临终时的最后挣扎使他变为小丑的姿态。
我们把他放平,把他睡直,把这种凶恶人的面貌弄得宁静一些。佛巴特从贝特郎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子,准备把它缴到办公室,他把它和自己的妻儿们的相片虔诚地放在自己的证件中。这之后他摇着头说:
“老兄!他这个人,真是一个好人啦,当他一谈起什么话,那就是说他的话是真的。啊!我们极需要他呀!”
“是的,”我说,“我们永远需要他。”
“啊呀呀!”佛巴特喃喃说着就瑟瑟颤抖起来。
约塞夫低声反复说:
“啊!他妈的!啊!他妈的!”
平原上布满了人,拥挤得像一个大广场似的;有成队出勤的人;有零零落落的人。到处有担架队员们耐心而细致地开始了他们无穷无尽的工作。
佛巴特离开我们,要回到战壕里去报告我们的新丧,特别是贝特郎的噩耗。他同约塞夫说:
“我们不要失掉联络,是不是?经常写给我一句简单的话:‘一切平安’,然后签上一个‘张三李四’便得了,是不是?”说着他消失在已经完全被凄凉而无穷的雨所占领着的平原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
约塞夫扶在我身上。我们向山谷底下走去。
(一沙 译)
【赏析】
“像是用剃刀剃去了一样。拜斯挨了一块弹皮,肚子和胃部打穿了。巴台勒密和博白斯的脑袋和脖子上中了弹片。我们为了躲避炮火,在战壕两头往返奔了一夜。小鬼哥德佛瓦,你认得他的吧?腰身给打断了,当场一会儿工夫,血流得一干二净,就像打翻了一桶水似的。他个子那么小,血倒流得多得出奇: 在战壕里流成了一条至少有五十公尺长的小沟。古尼亚的腿被弹片炸得稀烂,人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蒙丹……是在炮弹轰垮的那个掩蔽部里打死的。当时他正在睡觉,胸膛给打穿了。有人跟你谈到蒙丹旁边的佛朗科没有?掩蔽部坍塌了来,压断了他的脊梁骨……跟他在一起的还有维纪勒,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只是整个脑袋压扁了,扁得像个肉饼,而且大得很,有这么宽。瞅着他黑黑地、面目全非地摊在地上,那好像不是他而是他自己的影子,就像有时候夜里提着手提灯走路,倒射在地上的那种影子。”这是巴比塞《火线》中描绘的一个场面。
小说是以这样一句话为题首的:“纪念在克鲁依和一一九号高地我身旁倒下的战友们——亨利·巴比塞”,显然,巴比塞并非故意要渲染战争和战场的残酷,而是想把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告诉人们。因为在当时做这项工作是需要勇气的,就像小说第十三章中,知道“我”在写书时,“我”的战友巴克所说:“你这个做法实在勇敢,因为这是没有人做的事。”前线每天都在死人,像选文中写到的那样,班长贝特郎在当初是与普通的士兵有所区别,他对战争的意义或许看得更远,更显示了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但战争的残酷也正在于这里: 它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所有身临其境、直接参与它的人,包括贝特郎这样的好人也不能幸免。而与此同时,远离前线的指挥部则机关臃肿,人浮于事,那些军官或有背景的人躲在机关里,有的是逍遥自在、舞文弄墨、华衣美食、醇酒女人。当“我”和战友在风雨交加、尸体成堆的战地艰难跋涉的同时,“这正是巴黎的戏院灯火辉煌的时候;正是这些戏院洋溢着竞尚豪华和争妍逞媚的热烈气氛的时候;正是这些戏院充满着佳节的温暖而一大群衣服芳香、容光焕发的观众在戏院里高谈阔论,微笑鼓掌,喜逐颜开的时候;他们随着为他们演出的喜剧中一步步巧妙地发展的剧情而异常惬意;或者泰然地坐着,对充斥舞台上的那种夸耀军功的丰富多彩的伟大场面而感到心满意足”。在大后方,“商人们愉快地关好他们的店门。对着完了的一天和明天微笑着;日渐增加的利益所引起的强烈而永恒的激动和一声大似一声的钱柜的当啷声使他们忘乎所以;他们一直呆在家庭的温柔乡中,只要一弯腰就能吻到他们的女儿。在沿街华灯初上的时候,人们看到所有这些一天天阔绰起来的富人,所有这些每天都平安地生活的平安的人们,而骨子里不管怎样,却充满了一种不可告人的愿望”。——这一切与战争环境是多么遥远,似乎战争只跟前线的士兵有关?这不但是弥天大谎而且实足荒诞!巴比塞意味深长地告诉人们:“这一个洋洋大观的世界,终于向我们显示了无可抗拒的伟大的现实性”,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明白而又干脆的”、“永远不能和解”、“更不能逾越”的分歧:“人群之间有不劳而获的一群和劳苦终日的一群”,“有被人们要求去牺牲的一群;……而别人却把他们踏在脚下”,“前方不幸的人太多”,“后方幸福的人太多了”!在作者看来,把这个有违人性和公正的现实揭露出来,公诸天下,这是有正义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责任。
同时,巴比塞还着力告诉人们,战争并未使参与战争的战士“变成畜牲”,这些士兵是我们的同类,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们有着人的正常的感情。佛巴特“曾经三番五次地给我看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的照片”,一谈起他可回家养伤,就“一往深情地追求着人的预期的幸福,沉醉在他的个人的欢乐中,而把我们忘在一边了”。小说还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中安排了一个名叫玉陀克希的美丽的女性形象,她来去无踪,忽隐忽现,但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和消失”使士兵们“大受感动”,立即感受到“她是一个生得漂亮、身段苗条的女子”,“跟她交朋友倒满有意思”,每个见到她的士兵都不由得心动,但是这个像“钻石那样的女子”,就是当初被她拒绝亲吻的士兵拉缪兹在挖坑道时意外地发现了她已经死了一个月的尸体,狭窄而又逼仄的坑道使拉缪兹不得不把她的遗体搂抱着清理出来,尽管花了半个钟头才洗刷掉那股气味,但累得没命的拉缪兹还是讲着自己的这段特殊的经历带着“不知是爱情还是腐尸的梦境”进入睡乡。而小说那称之为“休假”的第八章所说的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又使人们深切地感到这些普通士兵又是多么无私和善良: 好不容易可与妻子一聚的士兵雨陀由于不忍心让同路的战友在滂沱的大雨中挨淋,这对年轻夫妇就与战友们挤坐在一间唯一的、狭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唯一的“团聚”之夜,次日一早他又不得不归队回到前线。至于第二十章中写到那个名叫俾盖的阵亡士兵的那封退回来的信时,作者冷静地议论说:“假如不是这种偶然的事情避免了对生活的新的讽刺,那么正当儿子的躯壳在寒冷和风暴中仅仅是一点儿淋湿的灰烬,行将要在战壕的斜壁上像黑色的泉水一样渗着和流着的时候”,这封信就会被年老的“为他空焦急而使他好笑的母亲”读到:
你以为我在寒冷、雨淋和危险中。完全不是这回事,而与你所料的倒相反……我一无所事,除非在阳光下溜达溜达而已,我笑你的来信呢……
这比直接写流血、尸体更令人震撼!字里行间,作者对这些无辜的士兵的同情是明显的。是战争使这些本性善良的人多么无助!小说在记录战争事实的同时不乏议论,而这样的大段大段议论尤显作者的倾向。“这些士兵之所以一走出地狱,就不顾死活地自乐其乐,那是因为他们正是从地狱出来的缘故。他们又回来了,他们得了救了。待在那儿的死神又一次地赦免了他们”。于是,“他们的思想大都如此: 得过且过。而今天这些人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有把握还可以活上那么一小寸光阴的”,“他们还是陶醉在生还的节日里,享受着活在世上的无限光荣”。“他们并不是士兵,而只是人罢了。他们并不是生来供人屠宰的,换句话说,供屠夫们用的一些冒险家,一些军人,或者一些家畜。他们是庄稼汉和工人,这从他们的服装上就认得出来的。他们是被连根拔起的平民”。战场上士兵如人形黑点,“人们几乎不能相信每一个这样渺小的黑点子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瑟瑟颤抖的脆弱的生命,在这空旷的田野上他们只有听天由命,很难相信他们都是充满着深沉的思想、有着许多回忆和无数幻想的活人;人们为这些同天上的繁星一样众多而渺小的人群而感到惊讶”。士兵们说:“究竟为什么要打仗?”“这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但要说为谁打,我们都能说出来。”“每个国家每天所以会把一千五百个青年人的鲜肉供献给战神,是由于屈指可数的几个主使者的高兴。”所以,那些朴实的士兵早就认识到这是“事物的真理疯了”!
于是,水到渠成的是,在小说的结尾一章反战的呼声成了主旋律。人们喊出:“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应该打倒的不是敌人,而是战争。”人们呼唤平等、自由,但人们也清醒地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成千累万的”“叫嚣战争,膜拜战争的黩武集团”;有“全世界奴隶们授予神权的人们”;有“世代相承的有权有势的人们”;还有“自觉不自觉地为这些可怕特权服务的一大批群众”。是的,反战至今仍是一个摆在世界人民面前的任重而道远的艰巨任务。在巴比塞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揭露的对象,用含而不露纪实的方法展现无情的事实,又用热情的分析判断警示世人,但九十年以后的今天战争仍在世界各地不断地重演。然而,小说结尾写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从两朵乌云中间射出了平静的亮光”,“证明了: 太阳是永久存在的”——无论反战还是对人类前景的憧憬,《火线》都有着不可低估的现实意义。
(张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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