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普希金·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经典诗文赏析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痛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的姊妹——希望,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将会光临。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象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
(戈宝权译)
这首诗是普希金政治抒情诗的主要代表作。诗题中的“西伯利亚的囚徒”,指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十二月党人是一批反对专制政体和农奴制度的贵族革命家。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他们乘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突然去世、新皇尼古拉一世即位之际,在彼得堡发动武装起义。由于他们脱离人民,起义迅速失败。雷列耶夫等五位领导人被送上绞架,一百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赤塔。但他们的事业并没有落空,用赫尔岑的话来说,就是:“圣伊塞克广场(参政院广场)的炮声,惊醒了俄国整个一代的青年。”普希金虽不是十二月党人,但他早在皇村中学时期便深受十二月党人的革命思想的影响,长期以来与十二月党人保持着友好的联系,并以自己的诗歌创作积极参与十二月党人所从事的革命斗争。起义发生时,诗人正被幽禁在普斯科夫省他父母的领地米哈依洛夫斯克村,未能身预其事。新皇尼古拉一世在镇压了起义以后,为了笼络人心,于一八二六年九月将普希金从幽禁地召回彼得堡,问普希金假如当时他在彼得堡,是否会参加起义,普希金大胆地回答:“一定的,皇上。我所有的朋友都参与策谋,我不会不参加的。只因为不在当地而得免于难。”《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的创作,又一次证明了诗人与十二月党人忧患与共、息息相通的亲密关系。
全诗采用第一人称的口吻直抒,诗人如面对正在服苦役的革命弟兄,时而殷勤叮咛,时而热情鼓励,表现了对革命者的高度的评价与热切的期待。四节诗各有侧重,分别抒写了诗人对受难者的评价、鼓励、关怀,并预示了革命的胜利前景。
第一节一开头,诗人就揭出十二月党人的非人处境——“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其中有对他们的悲惨处境的关怀与同情,但主要的还是以悲惨的处境反衬受难者的崇高精神。从“坚持”一词可以想见,在诗人眼中,这些受难者本来就是有着“高傲的忍耐”的一群,即使置身于寒苦荒凉的西伯利亚,即使是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他们也将会坚持住,而不致于在思想上被压垮。三四句剥进一层,进一步写出忍受着“悲痛的工作”的受难者的榜样和他们的“思想的崇高志向”所具有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诗人的评价,谈到现在,触及过去,连着将来,在礼敬赞美之中又可见出他本人思路的开阔与思想的深邃。
第二节是诗人对受难者的热情鼓励。他认为,“希望”是常常伴着灾难而俱生的,换句话说,当灾难降临之际,很可能就是希望诞生之时,只是还没有明白显露出来罢了,因而诗中说希望正“潜藏”在“地底”。接着这一层意思,他又鼓励难友们振奋精神以迎接“期望的时辰”的到来。从诗人对朋友的鼓励中,可以清楚看出诗人自己的昂扬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在第三节中,诗人告诉难友们,他们的斗争并非孤立无援,伴随他们的,有诗人的歌声,还有亲人和朋友的爱情和友谊。在“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一句中,诗人用了动词“穿过”,将爱情和友谊拟人化,并从词义上加强了行为动作的主动性,令人感到陷身于阴暗的牢门中的难友,正不断得到亲人和朋友的积极主动的关怀。对于难友们来说,得到正确的评价(第一节),鼓起生活的勇气(第二节),固然重要,但他们又何尝能或缺亲友们的关心与温情呢!
第四节是对胜利的预言,四句诗四个判断,大气磅礴,辞锋锐利,无遮无拦,一泻千里。随着诗人果断的语气,我们仿佛看到了革命行将胜利时发生在牢狱内外的一幕又一幕动人景象:枷锁被打开,牢狱被摧毁,在监狱门外出现了战友们含泪欢呼、激动相见的热烈场面。结句“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诗意明朗而又意味深长——“囚徒”们将重新成为战士,手握利剑,与弟兄们一道驰骋疆场,英勇拼杀,亲身去参加彻底埋葬旧世界的决战。这是怎样动人心魄、令人跃跃欲试的场景哪!
以上四节环环相扣,愈转愈深:第一节的评价,使身处逆境的难友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以更加自我珍重;第二节的鼓励,使难友们见到希望之光,增强生活和斗争的信心和勇气;第三节的关怀,使难友们感到他们的斗争并不孤立,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最后一节的预示,使难友们从胜利的前景中不仅受到鼓舞,而且认识到当弟兄们把利剑送到手中时,自己责任的重大与光荣。
这首诗在直抒胸臆的同时,广泛地采用了拟人的表现手法,使豪迈的诗情的表达,变得极富于情韵,充满了诗意。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诗中
拟人手法的采用,始终是紧扣住特定的描写对象来展开的。“灾难”与“希望”的拟人,前者直接指十二月党人的受苦受难,后者“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所说“阴暗的地底”,不妨即理解为“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的地下。“爱情和友谊”的拟人,又联系着“阴暗的牢门”与作为受难者的“你们”。同样,“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一句,也关乎受难的地点“门口”与受难者“你们”。
关于《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的创作与流传,还可补充以下一些情况。在一八二六年十二月底,十二月党人伏尔康斯基的妻子玛丽雅·尼古拉耶芙娜·拉耶夫斯卡雅正准备不辞辛劳、不畏严寒、只身前往她丈夫的流放地。普希金在莫斯科见到她,深为她的英勇行为所感动,便写了这首诗,连同《给普希钦》一诗,交给了十二月党人尼吉塔·穆拉维约夫的妻子带到西伯利亚去。尽管这首诗在诗人生前始终未能发表,直到一八五六年才第一次刊登在赫尔岑在伦敦创办的《北极星》杂志上,但在当时的十二月党人中曾引起过很大的反响。在流放地的十二月党人、著名诗人奥多耶夫斯基还写了一首格调昂扬的答诗《答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其中有两句是“我们的悲痛的工作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从星星之火当中会迸发出熊熊的火光”。后来列宁在一九○○年在德国莱比锡创办《火星报》时,还把上面引的后一句诗(另一译法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作为题词,印在报纸题名的旁边。报名“火星”,也是从这一诗句脱化而来的。这虽然与《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却是普希金的这首诗漾开的一圈动人的涟漪。
(陈志明)